金庸合集-第7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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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中一转:“这多半不是好事,让他见了徒增烦恼。”身当
此境,黑夜独行委实害怕,好在桃花岛上一草一木尽皆熟识,
虽然心下惊惧,还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觉身边风声过去,郭靖已抢在前面。他
不识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见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拦在
身前的树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黄蓉道:“你跟我来。”郭靖
大叫:“四师父,四师父!”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希仁
所发。
黄蓉心中又是一凉,寻思:“他四师父见了我,不要了我
性命才怪。”但这时她早已不顾一切,明知大祸在前,亦不想
趋避,领着郭靖奔到东边树丛之中,但见桃树下一个人扭曲
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
郭靖大叫一声,抢上抱起,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口中
不住发出荷荷之声。郭靖又惊又喜,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边哭边叫:“四师父,四师父。”
南希仁一语不发,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没防备,不由
自主的低头避开。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着一拳,这一次
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欢,一动不动的让
他打了一拳。哪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声,把
郭靖打了个筋斗。郭靖自幼与他过招练拳也不知已有几千百
次,于他的拳力掌劲熟知于胸,料不到这一拳竟然功力突增,
不由得大是惊疑。他刚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
靖仍不闪避。这一拳劲力更大,郭靖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险
些就要晕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猛往他头顶砸下。
郭靖仍不闪避,这块大石击将下去,势非打得他脑浆迸
裂不可。黄蓉在旁看得凶险,急忙飞身抢上,左手在南希仁
臂上一推。南希仁连人带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
然爬不起来了。郭靖怒喝:“你干么推我四师父?”
黄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济,一推便
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但这笑容似是强装
出来的,反而显得异样可怖。黄蓉惊呼一声,伸出了手不敢
碰他身子。蓦然间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两人同
声大叫。黄蓉虽然身上披着软猬甲,这一拳也给打得隐隐作
痛,跌开几步。南希仁的拳头却被甲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
两人大叫声中夹着郭靖连呼“四师父”。南希仁向郭靖望
了一眼,似乎忽然认出是他,张口要待说话,嘴边肌肉牵动,
出尽了力气,仍是说不出话,脸上兀自带着笑容,眼神中却
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师父,你歇歇,有甚么
话,慢慢再说。”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说话,但嘴唇始终无法张开,
撑持片刻,头一沉,往后便倒。郭靖叫了几声“四师父”,抢
着要去相扶。黄蓉在旁看得清楚,说道:“你师父在写字。”郭
靖眼光斜过,果见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月光下
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道:“杀……我……者……乃……”
黄蓉看着他努力移动手指,心中怦怦乱跳,突然想起:
“他身在桃花岛上,就是最笨之人,也会知道是我爹爹杀他。
可是他命在顷刻,还要尽最后的力气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难
道凶手另有其人吗?”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见手指越动越是
无力,心中不住祷祝:“如他要写别人姓名,千万快写出来。”
只见他写到第五个字时,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写了个
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颤,就此僵直不动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着他,只觉得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抽
搐,再无呼吸,眼望着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师父,
我知道你要写个‘黄’字,你是要写个‘黄’字!”扑在南希
仁身上,纵声大恸。
这一场捶胸痛哭,才把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愤尽情发泄,
哭到后来,竟伏在南希仁的尸身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悠悠醒来,但见日光耀眼,原
来天已大明。起身四下一望,黄蓉已不知去了哪里,南希仁
的尸身仍是睁着双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话,不禁
又流下泪来,伸手轻轻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临终时神情十
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甚么伤而致命,于是解开他衣服全身
检视。说也奇怪,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之外,自顶
至踵竟然一无伤痕,前胸后心也无受了内功击伤的痕迹,皮
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尸身,要想将他与朱聪等葬在一起,但
树林中道路怪异,走出数十步便已觅不到来路,只得重行折
回,就在桃树下掘了个坑,将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饥饿之极,欲待觅路到海滨乘船回归
大陆,却愈走愈是晕头转向。他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
走,这时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无路,只是笔直朝着太阳
东行。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无法穿过的密林,这林子好
不古怪,每株树上都生满了长藤钩刺,实难落脚,寻思:“今
日有进无退!”纵身跃上树顶。
只在树上走得一步,就听嗤的一声,裤脚被钩刺撕下了
一块,小腿上也被划了几条血痕。再走两步,几条长藤又缠
住了左腿。他拔出匕首割断长藤,放眼远望,前面刺藤树密
密层层,无穷无尽,叫道:“就算腿肉割尽了,也要闯出这鬼
岛去!”正要纵身跃出,忽听黄蓉在下面叫道:“你下来,我
带你出去。”低下头来,只见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树下。
郭靖也不答话,纵下地来,见黄蓉容颜惨白,全无血色,
不由得心中一惊,要待相问是否旧伤复发,却又强行忍住。黄
蓉见他似欲与自己说话,但嘴唇皮微微一动,随即转过了头。
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罢!”两人
曲曲折折向东而行。
黄蓉伤势尚未全愈,斗然遭此重大变故,一夜之间柔肠
百转,心想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
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干么要受老天爷这等责罚?难
道说老天爷当真妒恨世人太快活了么?她引着郭靖走向海滩,
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两人再难见面,每走一步,似乎
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块。待穿出刺藤树丛,海滩就在面前,再
也支持不住,不禁摇摇欲倒,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撑,哪知手
臂也已酸软无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刚要碰到她臂膀,师父的大仇
猛地在脑海中闪过,左手疾出,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击
了一拳。这是周伯通所授的双手左右互搏之术,右手被击,翻
掌还了一招,随即向后跃开。黄蓉已一交摔倒。
眼见她这一交摔下,登时悔恨、爱怜、悲愤,种种激情
一时间涌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铁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
她起来,要待找个柔软的所在将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见东
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风飘扬。
黄蓉睁开眼来,见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远处,顺着他眼
光望去,也即见到了青布,惊呼一声:“爹爹!”郭靖放下她
身子,两人携手奔过去,却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之中,旁
边还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黄药师的服饰。
黄蓉惊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
张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这是黄
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他本来握着黄蓉
的手,此际胸口热血上涌,使劲摔开她手,抢过长袍,嗤的
一声,撕成了两截,又见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块,瞧那模样,所
缺的正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
这血掌印清清楚楚,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
似要从衣上跳跃而出,扑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惊心动
魄,悲愤欲狂。
他卷起自己长袍的下摆塞入怀里,涉水走向海边一艘帆
船。船上的聋哑水手早已个个不知去向。他终不回头向黄蓉
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断船缆,提起铁锚,升帆出海。
黄蓉望着帆船顺风西去,起初还盼他终能回心转意,掉
舵回舟,来接她同行,但见风帆越来越小,心中越来越是冰
凉。
她呆呆望着大海,终于那帆船在海天相接处消失了踪影,
突然想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岛上,靖哥哥是见不到了,
也不知爹爹是否还会回来,今后的日子永远过不完,难道就
一辈子这样站在海边么?蓉儿,蓉儿,你可千万别寻死啊!
郭靖独驾轻舟,离了桃花岛往西进发,驶出十数里,忽
听空中雕鸣声急,双雕飞着追来,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
“雕儿随我而去,蓉儿一个儿在岛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怜
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转过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驶
出一程,忽想:“大师父吩咐我割了黄药师与蓉儿的头去见他。
大师父和二师父他们同到桃花岛,黄药师痛下毒手,他虽目
不能见,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的。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
命。他举铁杖要打死蓉儿,要我杀死蓉儿,这事还有甚么错?
我不能杀蓉儿,二师父他们不是蓉儿害死的。可是我怎么还
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黄药师的头,拿去见大师父。打不
过黄老邪,我就让他杀了便是。”当下又转过舵来。坐船在海
面上兜了个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极了桃花岛上诸物,举起铁
锚在船底打了个大洞,这才跃上岸去,眼见帆船渐渐顷侧,沉
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农家,买米做饭
吃了,问明路程,径向嘉兴而去。
这一晚他宿在钱塘江边,眼见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轮
已有团栾意,蓦地心惊,只怕错过了烟雨楼比武之约,一问
宿处的主人,才知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连夜过江,买了
一匹健马,加鞭奔驰,午后到了嘉兴城中。
他自幼听六位师父讲述当年与丘处机争胜的情景,醉仙
楼头铜缸赛酒、逞技比武诸般豪事,六人都是津津乐道,是
以他一进南门即问醉仙楼所在。
醉仙楼在南湖之畔,郭靖来到楼前,抬头望去,依稀仍
是韩小莹所述的模样。这酒楼在他脑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
方得亲眼目睹,但见飞檐华栋,果然好一座齐楚阁儿。店中
直立着块大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楼头苏东坡所题
的“醉仙楼”三个金字只擦得闪闪生光。郭靖心跳加剧,三
脚两步抢上楼去。
一个酒保迎上来道:“客官请在楼下用酒,今日楼上有人
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话,忽听有人叫道:“靖儿,你来了!”
郭靖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道人端坐而饮,长须垂胸,红光满
脸,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郭靖抢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长!”声
音已有些哽咽。
丘处机伸手扶起,说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
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儿要跟彭连虎、沙通天他们动手,早
一日到来,好跟你六位师父先饮酒叙旧。你六位师父都到了
么?我已给他们定下了酒席。”郭靖见楼上开了九桌台面,除
丘处机一桌放满了杯筷之外,其余八桌每桌都只放一双筷子,
一只酒杯。丘处机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师父初会,
他们的阵杖就这么安排。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师的,只可惜
他老人家与你五师父两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怃然
之意。郭靖转过头去,不敢向他直视。
丘处机并未知觉,又道:“当日我们赌酒的铜缸,今儿我
又去法华寺里端来了。待会等你六位师父到来,我们再好好
喝上一喝。”
郭靖转过头去,只见屏风边果然放着一口大铜缸。缸外
生满黑黝黝的铜绿,缸内却已洗擦干净,盛满佳酿,酒香阵
阵送来。郭靖向铜缸呆望半晌,再瞧着那八桌空席,心想:
“除大师父之外,再也没人来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见七位
恩师再好端端的在这里喝酒谈笑,尽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
死了,也是喜欢不尽。”
只听丘处机又道:“当初两家约定,今年三月廿四,你与
杨康在这儿比武决胜。我钦服你七位师父云天高义,一起始
就盼你能得胜,好教江南七怪名扬天下,加之我东西飘游,只
顾锄奸杀贼,实是不曾在杨康身上花多少心血。没让他学好
武功,那也罢了,最不该没能将他陶冶教诲,成为一条光明
磊落的好汉子,实是愧对你杨叔父了。虽说他现下已痛改前
非,究属邪气难除,此刻想来,好生后悔。”
郭靖待要述说杨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说来话长,一时不
知从何讲起。丘处机又道:“人生当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