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7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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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务不可,当下连连点头,赞道:“文章做得好,读也读得好,
英雄文章英雄读,相得益彰。”
黄蓉叹道:“怪不得爹爹常说,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
亲眼见到这位大英雄。你再读读他的诗词。”郭靖顺次读了几
首,《满江红》、《小重山》等词黄蓉是熟知的,《题翠光寺》、
《赠张完》等诗她却从未见过。
山腰间铁掌帮的喊声不歇,郭靖让黄蓉枕在自己腿上,藉
着松柴火光,朗声诵读岳飞的遗诗道:“题目是《题鄱阳龙居
寺》:“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佛相,白雪老僧头。
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只听
得风动林木,山谷鸣响,黄蓉骤感寒意,偎在郭靖怀中。郭
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这才是真英雄大豪
杰啊。”
黄蓉嗯了一声,微笑道:“大英雄的诗,小英雄来读,旁
边还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听着,那更是锦上添花。”问郭靖
道:“另一本册子里写着些甚么?”郭靖拿起看了几行,喜道:
“这……这只怕便是岳武穆王亲笔所书的兵法。完颜洪烈那奸
贼作梦也想着的,就是这部书了。天幸没叫那奸贼得了去。”
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十八个大字,曰:“重搜选,谨训习,公赏
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甘苦。”
正待细看,忽然山腰间铁掌帮徒喊声陡止,四下里除了
山巅风响,更无半点声息。这些时候中帮众的叫骂声、呐喊
声始终不断,此刻忽尔停歇,反觉十分怪异。
郭靖与黄蓉侧耳侧听,过了片刻,静寂中隐隐传来噼噼
拍拍的柴草燃烧之声,只听裘千丈连珠价叫起苦来,叫道:
“今日爷爷这条老命,送在你这两个小娃娃手中了。”情急之
下,把“大英雄”又叫作“小娃娃”了。郭靖抢出门去,只
见几排火墙正烧上峰来。这山峰四周围是密林长草,这一着
火,转眼间便要成为一片火海。
郭靖立时省悟:“他们不敢进入禁地,便使火攻。山洞中
无着火之物,不致焚毁,可是咱们三个却要活活的给烤成焦
炭了。”急忙回身抱起黄蓉,只听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骂,
于是在他腰眼里轻轻踢了两脚,解开他的穴道,让他自行逃
走,将木盒和两本册子揣在怀里,不敢逗留,径往峰顶爬去。
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节,离峰顶尚有数十丈之遥。
郭靖凝神提气,片刻之间攀登峰顶。裘千丈也跟着一步步的
挨上来。郭靖回头向下望去,见火焰正缓缓烧上,虽然一时
不致便到,但终究是难以脱身,不由得长叹一声。
黄蓉忽道:“岳武穆王名飞,字鹏举,咱们来个雕举,好
不好?”郭靖问道:“甚么雕举?”黄蓉道:“叫雕儿负了咱们
飞下去啊。”
一听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来,叫道:“那当真好玩得紧。
我唤雕儿上来。只不知雕儿有没这个力气。”黄蓉叹道:“反
正是死,也只得冒险一试了。”郭靖当下盘膝坐定,凝聚中气,
在丹田盘旋片刻,然后从喉间一吐而出,啸声远远传了出去,
这正是马钰当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门内功,他修习《九阴真
经》之后,功力更是精进。这中指峰自峰顶至峰脚相距何止
数里,但啸声发出,过不多时便白影临空,双雕在月光下御
风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郭靖替黄蓉解下身上软猬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
伤后无力扶持,用衣带将她身子与雕身缚住,然后自己伏上
雄雕之背,搂住雕颈,口中一声呼啸,双雕振翅而起。两人
斗然凭虚临空,但双雕一飞离地,立感平稳异常。郭靖初时
还怕自己身子重,那雕儿未必负荷得起,岂知那白雕双翅展
开,竟然并无急堕之像。
黄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这是天下奇观,可得让裘千丈
那老儿瞧个仔细,于是轻拉雕颈,要它飞向裘千丈身旁。雌
雕依命飞近。裘千丈正自慌乱,眼见之下,不禁又惊又羡,叫
道:“好姑娘,也带我走罢。大火便要烧上来,老儿可活不成
啦!”
黄蓉笑道:“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
就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听你号令不可。”轻拍雕颈,
转身飞开。裘千丈大急,叫道:“好姑娘,你瞧我这玩意儿有
趣不?”黄蓉好奇心起,拉雕回头,要瞧瞧他有甚么玩意。哪
知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扑,飞离山峰,向黄蓉背上抱去。他
深知若是冲下峰去,纵能脱出火圈,但私入禁地,犯了帮中
严规,莫说是帮主的兄弟,纵是帮主本人,也未必能够活命,
这时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来路也被大火阻断,是以不顾一
切的要抢上雕背逃走。
那白雕虽然神骏,究竟负不起两人,黄蓉被裘千丈一抱
住,白雕立时向峰下深谷急落。那雕双翅用力扑打,始终支
持不住。裘千丈抓住黄蓉后心,用力要将她摔下雕背,但她
身子用衣带缚在雕上,急切间摔她不下。黄蓉手足被缚,也
是难以回手。眼见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粉身碎骨。
铁掌帮帮众站在山腰看得明白,个个骇得目瞪口呆,做
声不得。
正危急间,那雄雕负着郭靖疾扑而至,钢喙啄去,正中
裘千丈顶门。那老儿斗然间头顶剧痛,伸手抵挡,就只这么
一松手,已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长声惨呼从山谷下传将
上来。
雌雕背上斗轻,纵吭欢唳,振翅直上。双雕负着二人,比
翼北去。
注:岳飞《满江红》词脍炙人口,但不见于宋人记
载。岳飞之孙岳珂编集《金陀萃编》及《经进家集》,遍
录岳飞之诗文奏章,此词并未收入。此词最早见于明人
著作,有人疑为明人伪作。惟消闲说部于此不必深究,故
仍假定为岳飞所作。
第二十九回黑沼隐女
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
间,双雕已飞出老远。雌雄双雕形体虽巨,背上负了人毕竟
难以远飞,不多时便即不支,越飞越低,终于着地。郭靖跃
下雕背,抢过去看黄蓉时,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忙
将缚着她的衣带解开,替她推宫过血。好一阵子,黄蓉才悠
悠醒转,但昏昏沉沉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郭靖死里
逃生,回想适才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
野之中,只觉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呼召小红
马,生怕裘千仞闻声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哪
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刺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
了一阵,四周更是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是难以
见物,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
坑之中,但怕铁掌帮众追来,却也不敢停步。这般苦苦走了
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
神望去,想要辨别方向,看出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
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脚步,笔直
向着灯火赶去,急行里许,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树木,原
来灯火出自林中。可是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
东盘西曲,少时忽然失了灯火所在,密林中难辨方向,忙跃
上树去眺望,却见灯火已在身后。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郭靖接连赶了几次,头晕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双雕
一马也不知到了哪里,他这时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从
树顶上踪跃过去,黑暗中却看不清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
了黄蓉。但若不去投宿,总不能在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
想别这般没头蝇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说,当下站着调匀呼
吸,稍歇片刻。
这时黄蓉神智已然清醒,被郭靖抱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
直奔,虽然瞧不到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轻声道:
“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道:“蓉儿,你还好吗?”
黄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
默默数着他的脚步,待数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
靖依言而行。黄蓉又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
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
曲折前行。刚才郭靖这般一阵来回奔行,黄蓉已知林中道路,
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妙,传给
了女儿的也有几成。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闭了眼睛说
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径,她既从未到过,在昏黑之中,纵
是一条最平坦无奇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
这般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似乎
越行越是迂迴迢遥,岂知不到一盏茶时分,灯火赫然已在眼
前。
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
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漆,急忙提气后跃,硬
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泥的臭味极是刺鼻,向前望
去,眼前一团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
郭靖高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
个方便,借地方歇歇,讨口汤喝。”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
郭靖再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
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
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语声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
若在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
人之厌,此时却是救伤要紧,然见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
何过去,当下低声与黄蓉商量。
黄蓉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
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否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
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甚么都知道。”黄蓉道:“走到圆
屋之后,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
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
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只是有些虚晃摇动,或歪
或斜,若非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
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
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
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
得一惊,暗道:“果然一切都在蓉儿意料之中。”原来墙里是
个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
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
蓉悄声道:“进去罢,里面再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
说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尚请贤主人大度包容。”
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
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
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
来,却不抬头。
郭靖轻轻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
无血色,心中甚是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
神贯注,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一时不敢开口。
黄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
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
法、借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
二十五的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记算到二百三十,但见
那老妇拨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黄蓉脱口道:“五!
二百三十五!”
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
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
见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
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
向黄蓉望了一眼,脸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又见怒容,似
乎是说:“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不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
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
又计下一道算题。
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
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
个“三”,黄蓉轻轻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
哪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
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
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
纪。她双目直瞪黄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