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6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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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低头避过,呛啷一响,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见这
一掷力道大得惊人。
杨康就地打滚,本拟滚出门去,哪知门口却被棺木阻住
了。他翻身站起,回过头来,只见欧阳克双手撑住板凳,身
子俯前,脸上似笑非笑,双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异。杨
康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心中一万个的想要逃出店门,但被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身子竟似僵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欧阳克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姓欧阳的纵横半生,想
不到今日死在你这小子手里,只是我心中实在不明白,小王
爷,你到底为甚么要杀我?”
杨康双足一点,身子跃起,要想逃到门外,再答他的问
话,人在半空,突觉身后劲风袭体,后颈已被一只钢钩般的
手抓住,再也无法向前,腾的一下,与欧阳克同时坐在棺上。
欧阳克道:“你不肯说,要我死不瞑目么?”杨康后颈要穴被
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动,已知万难幸免,冷笑道:“好罢,我
对你说。你知她是谁?”说着向穆念慈一指。欧阳克转过头来,
见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却又怕他伤了杨康,关
切之容,竟与适才程瑶迦对陆冠英一般无异,心中立时恍然,
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来。
杨康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两次强加戏侮,我岂
能容你?”欧阳克笑道:“原来如此,咱们同赴阴世罢。”高举
了手,在杨康天灵盖上虚拟一拟,举掌便即拍落。
穆念慈大声惊叫,急步抢上相救,已自不及。杨康闭目
待毙,只等他这掌拍将下来,哪知过了好一阵,头顶始终无
何动静,睁开眼来,见欧阳克脸上笑容未敛,右掌仍是高举,
抓住自己后颈的左手却已放松。他急挣跃开。欧阳克跌下棺
盖,已自气绝而毙。
杨康与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万
语不知从何说起,望着欧阳克的尸身,心中犹有余怖。
程瑶迦扶起陆冠英,解开他被封的穴道。陆冠英知道杨
康是大金国的钦使,虽见他杀了欧阳克,于己有恩,但也不
能就此化敌为友,上前一揖,不发一语,携了程瑶迦的手扬
长而去。两人适才的惊险实是平生从所未历,死里逃生之余,
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黄蓉厮见。
黄蓉见杨康与穆念慈重会,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
大难,郭靖更盼这个义弟由此而改过迁善,与黄蓉对望一眼,
均是满脸笑容。
只听穆念慈道:“你爹爹妈妈的灵柩,我给搬回来啦。”杨
康道:“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偏劳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
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杨铁心夫妇。
杨康从欧阳克小腹中拔出铁枪枪头,说道:“咱们快把他
埋了。此事若给他叔父知晓,天下虽大,咱俩却无容身之地。”
当下两人在客店后面的废园中埋了欧阳克的尸身,又到村中
雇人来抬了棺木,安葬于杨家旧居之后。杨铁心离家已久,村
中旧识都已凋谢,是以也无人相询。安葬完毕,天已全黑。当
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杨康就住在客店之中。
次日清晨,穆念慈来到客店,想问他今后行止,却见他
在客堂中不住顿足,连连叫苦,忙问端的。杨康道:“我做事
好不胡涂。昨日那男女两人该当杀却灭口,慌张之中,竟尔
让他们走了,这时却到哪里找去?”穆念慈奇道:“干么?”杨
康道:“我杀欧阳克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穆念
慈皱眉不悦,说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
该杀他。”杨康不语,只是盘算如何去追杀陆、程二人灭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只消远走高飞,他也
难以找得着。”杨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
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穆念慈“啊”了一声。杨康
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
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为徒啦!”言下甚是得意。
听了他口中言语,瞧了他脸上神情,穆念慈登时凉了半
截,颤声道:“原来昨天你冒险杀他,并非为了救我,却是另
有图谋。”杨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为了你,我就是粉身
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穆念慈道:“这些话将来再说,眼下
你作何打算?你是愿意作大宋的忠义之民呢,还是贪图富贵
不可限量,仍要去认贼作父?”
杨康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爱慕,但听她这几
句话锋芒毕露,又甚是不悦,说道:“富贵,哼,我又有甚么
富贵?大金国的中都也给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败一仗,亡
国之祸就是眼前的事。”
穆念慈越听越不顺耳,厉声道:“金国打败仗,咱们正是
求之不得,你却是惋惜遗憾之极。哼,说甚么亡国之祸?大
金国是你的国家么?这……这……”
杨康道:“咱们老提这些闲事干么?自从你走后,我想得
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右手。穆念慈听了这几句
柔声低语,心中软了,给他握着手轻轻一缩,没有挣脱,也
就由他,脸上微微晕红。
杨康左手正要去搂她肩头,忽听得空中数声鸟鸣,甚是
嘹亮,抬起头来,只见一对白色巨雕振翅掠过天空。那日完
颜洪烈率队追杀拖雷,杨康曾见过这对白雕,知道后来为黄
蓉携去,心想:“怎么白雕到了此处?”握着穆念慈的手急步
出外,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来去,大树边一个少女骑着
骏马,正向着远处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马鞭,身穿
蒙古人装束,背悬长弓,腰间挂着一袋羽箭。
白雕盘旋了一阵,顺着大路飞去,过不多时,重又飞回。
只听大路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奔而来。杨康心道:“看来这
对白雕是给人引路,教他们与这蒙古少女相会。”
但见大路上尘头起处,三骑马渐渐奔近,嗤的一声响,羽
箭破空,一枝箭向这边射来,那少女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长箭,
搭上了弓,向着天空射出。三骑马上的乘客听到箭声,大声
欢叫,奔驰更快。那少女策马迎了上去,与对面一骑相距约
有三丈,两人齐声唿哨,同时从鞍上纵跃而起,在空中手拉
着手,一齐落在地下。杨康暗暗心惊:“蒙古人骑射之术一精
至此,连一个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败?”
郭靖与黄蓉在密室中也已听到雕鸣箭飞、马匹驰骋之声,
过了片刻,又听数人说着话走进店来。郭靖又惊又喜:“怎么
她也到了此处?可真奇了。”原来说话的蒙古少女竟是她的未
婚妻子华筝,另外三人则是拖雷、哲别、博尔朮。
华筝和哥哥叽叽咕咕的又说又笑,这些蒙古话黄蓉一句
不懂,郭靖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适才的喜悦之情全已
转为担心:“我心中有了蓉儿,决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处,
我又岂能负义背信,这便如何是好?”黄蓉低声道:“靖哥哥,
这姑娘是谁?他们在说些甚么?你干么心神不宁?”
这件事他过去几次三番曾想对黄蓉言明,但话到口边,每
次总是又缩了回去,这时听她问起,哪能隐瞒,说道:“她是
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儿,是我的未婚妻子。”
黄蓉惊得呆了,泪水涌入眼眶,问道:“你……你有了未
婚妻子?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那日丘处机与江南六怪在中
都客店中对郭靖谈论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
爱女许婚,但其时黄蓉尚未来到窗外,未曾得闻,是以此事
始终全无所知。
郭靖道:“有时我想说,但怕你不高兴,有时我又想不起
这回事。”黄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
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只当她是亲妹子、亲兄弟一般,
我不愿娶她做妻子。”黄蓉喜上眉稍,问道:“为甚么呢?”郭
靖道:“这份亲事是大汗给我定的。那时候我没有不喜欢,也
没觉得很喜欢,只想大汗说的话总没错。现今,蓉儿啊,我
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别人?”
黄蓉道:“那你怎么办?”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黄
蓉叹了口气,道:“只要你心中永远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
我也不在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还是别娶她的好,我
不喜欢别的女人整天跟着你,说不定我发起脾气来,一剑在
她心口上刺个窟窿,那你就要骂我啦。且别说这个,你听他
们叽哩咕噜的说些甚么。”
郭靖凑耳到小孔之上,听拖雷与华筝互道别来之情。原
来黄蓉与郭靖沉入海中之后,白雕在风雨之中遍寻主人不获,
海上无栖息之处,只得回转大陆,想起故居旧主,振翅北归。
华筝见白雕回来,已感诧异,再见雕足上缚着一块帆布,布
上用刀划着几个汉字,拿去询问军中的汉人传译,却是“有
难”二字。华筝心中好生挂怀,即日南下探询。此时成吉思
汗正督师伐金,与金兵在长城内外连日交兵鏖战,是以她说
走就走,也无人能加拦阻。白雕识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飞
行数百里寻访郭靖,到晚间再行飞回,迤逦来到临安,郭靖
未曾寻着,却寻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临安,约宋朝夹击金国。但宋朝君
臣苟安东南,畏惧金兵,金兵不来攻打,已是谢天谢地,哪
敢去轻捋虎须?因之对拖雷十分冷淡,将他安置在宾馆之中,
迁延不理。幸好完颜康在太湖中为陆氏父子所擒,否则宋朝
还会奉金国之命,将拖雷杀了。及后消息传来,蒙古出兵连
捷,连金国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转过脸色,对
拖雷四王子长、四王子短,奉承个不亦乐乎。至于同盟攻金,
变成毫不费力的打落水狗,尚能乘机坐收厚利,又何乐而不
为?满朝君臣立即催着订约缔盟。拖雷心中鄙夷,但还是与
南宋订了同盟攻金之约。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
拖雷懒得跟他们多所敷衍,拍马便行。在临安郊外见到了白
雕,他还道郭靖到来,哪知却遇上了妹子。
华筝问道:“你见到了郭靖安答么?”拖雷正待回答,忽
听得门外人声喧哗,兵甲铿锵,原来宋朝护送蒙古钦使的军
马终于还是赶着来了。
杨康悄然站在店门口,眼见宋军的旗帜上大书“恭送蒙
古钦使四王爷北返”的字样,不禁思潮起伏,感慨万状。只
不过数十日之前,自己也还是王子钦使,今日却孑然一身,无
人理睬。他一生尝的是富贵滋味,要他轻易抛却,实是千难
万难之事。
穆念慈冷眼旁观,见他神情古怪,虽不知他所思何事,但
想来总是念念不忘于投靠异族而得的荣华富贵,不禁暗自神
伤。
宋军领队的军官走进客店,恭恭敬敬的参见拖雷,应答
了几句话,回身出来,喝道:“到每家人家去问问,有一位姓
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这村里么?若是不在,就问到哪里去
啦。”众军士齐声答应,一轰而散。过不多时,但听得村中鸡
飞狗走,男叫女哭,自是众军士于询问一无所得之余,顺手
牵羊,拿些财物,否则何以惩处消息如此不灵之村民?
杨康心念一动:“众军士乘机打劫,我何不乘机和这蒙古
王子结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设法刺死了他,自非难事。蒙
古大汗定然当是宋人所为,那时蒙古与宋朝的盟约必败,大
利金国。”心下计议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刻。”大踏
步走进店堂。那将官高声喝阻,伸手拦挡,被他左臂振处,仰
天摔出,半天爬不起身。
拖雷与华筝一怔之间,杨康已走到堂中,从怀中取出那
截铁枪的枪头,高举过顶,供在桌上,双膝跪下,放声大哭,
叫道:“郭靖郭兄长啊,你死得好惨,我定要给你报仇,郭靖
郭兄长啊。”拖雷兄妹不懂汉语,但听他口口声声呼叫郭靖的
名字,大感惊疑,见那将官好容易爬起身来,忙命他上去询
问。
杨康边哭边说,涕泪滂沱,断断续续的道:“我是郭靖的
结义兄弟,郭大哥被人用这铁枪的枪头刺死了。那奸贼是宋
朝军官,料来是受了宰相史弥远的指使。”
拖雷兄妹听到那通蒙古语的军官传译出来,都似焦雷轰
顶,做声不得。哲别、博尔术都和郭靖情谊甚深,四人登时
捶胸大哭。
杨康又说起郭靖在宝应杀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事。拖
雷等更无怀疑,细询郭靖的死状,仇人是谁。杨康说道害死
郭靖的是大宋指挥使段天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这便要去
找他报仇,只可惜孤掌难鸣,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说,却
叙述得真切异常。郭靖在隔室听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
华筝听到后来,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