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3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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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乘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
出去的了。”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
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
眼珠,也算不了什么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弟索
额图出头说情。自己如果拍腿一走,什么话都让老乌龟说去
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罪
了。
又想:“太后倘若问我为什么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
喂,我说听到小桂子和海老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
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因此
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于说
什么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
赛撒谎吹牛,老乌龟哪里是老子的对手?”想想得意起来,登
时胆为之壮。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
来一掌将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会在太后跟前辩
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着。
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的到
来,成什么体统?”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
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便。”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
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
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心
想:“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池中,
我就立即抢入太后的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
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
机密得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
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
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
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
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
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
你早就没将我瞧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
韦小宝更是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句,
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
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
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
么,奴才去了!”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
快滚你妈的王八蛋!太后怎么会想知道我的消息?”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
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
发颤。
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
惊,心下有些难过,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待会我
说了出来,太后一定更加动怒。老乌龟再要告我的状,那可
是千难万难。”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人?”海
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
过点了她的穴道,好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内心深处,隐
隐又有点失望,海老公不杀这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
分有利。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海老公道:
“只因为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
“你……你说他到了五台山上?”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
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
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
了,可不是好玩的。”
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步轻
盈的走了出来。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
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
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
她时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
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
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顿了
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
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么?”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
从听得海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似
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
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
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
“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
心?”不禁又担忧起来:“难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
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果是父亲、兄弟,那
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
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
的,这可有点儿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
果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我去跟皇上说,
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
必寥寥无几,就算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
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
婊子”的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
污言秽语,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
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王八
蛋”的对骂一场而已。
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
他……在清凉寺干什么?”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
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说道:“主子
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问道:
“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
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
“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
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
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
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
老乌龟又叫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
的老姘头?”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彻大悟。万
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
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
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
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我……
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哼,他
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
渐渐响了起来。
韦小宝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人
和那件事,实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泄漏风
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
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
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
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
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
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还有个爸爸?”他于朝廷和宫中之
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治皇帝之外,其
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
到其中的真实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
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
“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
这狐媚子的名字!”
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
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因此太
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
“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
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
敬皇后’哪。这狐媚子死了之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
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
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叫胡
兆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
天下,也不怕丑。”
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后,奴才原该称
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
一册,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
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
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
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
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
边还有几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
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
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
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么事?”海老公道:
“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
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
“第一件事,要查荣亲王是怎么死的?”太后道:“你……你说
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
的皇子,和砚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
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
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
阳明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
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
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
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
截断了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
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
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后不久的事。
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
阴蹻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
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
都是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
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
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个凶手不同。不过道理是一样
的。”
注:胡兆龙、王熙二学士奉旨编纂《端敬后语录》,系当
时事实,具见孟森所著《清代史·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本
书此段文字写于一九七○年一月,此后并无增删。硬凑硬编
之《语录》传世不久,自来皆然,不必智者而后知。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
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来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
皇后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中除你
之外,又有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