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2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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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说不定还会连
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连等上大半年,日日到
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
斥责,不许他再上门啰唣。
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
这场告发却没半点结果,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
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白书,以消
永日,只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
所找出的岔子,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
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浙江巡抚
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是
以定要向满洲将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
堕入冰窖,一时宛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各处
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影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也都
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至于攻讦建州卫都督(满清皇
帝祖宗的亲戚),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
字不见。但文字前后贯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
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
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只呆呆出神,过得半晌,大叫一
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
下,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到货还不过七八天。他
心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伸。他收回旧书,重
行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
干净。哼,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
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登时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
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
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所以“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
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
一套秘诀,此后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
有公文,均由师爷手拟,大家既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
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驳。因此大小新官上任,
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
大官的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
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
好修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
稿之际几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开脱,即可使
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
大。他见这明史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
人丧身破家,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星夜坐船,来到湖州
南浔镇上,将此事告知庄允城。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
软,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
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向他问计。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复推考,已思得良策,
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
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
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
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
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当下便
将此计说了出来。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程维藩
又教了他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
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
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
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抚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
流水价使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赂,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
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
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
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
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
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复。那两个学官也
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
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
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复,就此不了
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
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
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知仍
是一部也觅不到。他穷愁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
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
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
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
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
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
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
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复下来,都
称细查庄廷鑨所著《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
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
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
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
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
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
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
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
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既无退路,心想拚着坐
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
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
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
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
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
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
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
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
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
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
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
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
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
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
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
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
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
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鎯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
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
世事,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
行逆施,终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
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
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
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
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
息,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
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
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前
礼部侍郎李令晰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晰
的幼子刚满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
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
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
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
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计其数。
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
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
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
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
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咒诅本朝。这样一
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
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列工、装钉的钉工,
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
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
(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
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
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
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
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
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
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说
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
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
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
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至犯人受尽
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
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他三人
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
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
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
不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
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
将军是谁?倒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
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园宽大,陈设富丽,
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
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
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
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
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字伊璜,才华丰艳,而
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
中物色,未可得也。”)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
起雪来,越下越大。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
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
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
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进
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屋,命
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
道:“好酒!”
查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