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2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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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
胡斐拜托常氏双侠和倪氏昆仲,将马春花的两个孩子先
行带到回疆,他料理了马春花的丧事之后,便去回疆和众人
聚会。
陈家洛率领群雄,举手和胡斐、程灵素作别,上马西去。
胡斐始终没跟他们提到圆性。奇怪的是,赵半山、骆冰
他们也没提起。是不是圆性已经会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别
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第二十章恨无常
忙乱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
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水吃
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
困力倦,当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
回去药王庙。
两人回进僧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马春花死在床上,脸
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
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
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
“是。”
胡斐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或素
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
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
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
慕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
便在此时,程灵素手一扬,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飞出,打
向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床板底下,定是
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但见薛鹊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胡斐行动快极,
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腰,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
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
景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
鹊高高的一个驼背被砖墙挤得痛极,忍不住高声大叫。
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赤雾瀰漫,那
股赤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
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
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
是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对她的师兄师姊
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
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石万嗔的虎撑,刷的
一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
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
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
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僧舍中出来,站在石万嗔的身
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刀法精
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当下不再进击。
胡斐心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
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
居然接得下来。”
只听慕容景岳说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么不快磕头?”
程灵素道:“咱们哪里钻出一个师叔来啦?从来没听见过。”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
师父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
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师父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
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
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
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
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父这般假装伪君子。”
程灵素怒道:“我师父几时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石万
嗔道:“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
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
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
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父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
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
人,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
害过一条性命。”
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
倒是我门中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
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
程灵素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父‘毒手药王’
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龙杯之
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
五蟆烟’,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赤,难以回答。要知他少
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用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
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
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
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
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
次斗毒之际,石万嗔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
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的毒性,双眼
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玉龙杯上沾了赤
蝎粉,旱烟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
他便无法分辨。
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
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中
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这一来,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
性却更加厉害。
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
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
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
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一个龙锺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
毒的高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
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
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容景岳却道:“师
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
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入他老
人家的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说不定他老人家一喜
欢,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妹背叛师门,投入本派
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犯规最严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
哪一门哪一派,均要处死不贷。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说道:
“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
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
“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
程灵素心中一酸,姜铁山为人耿直,虽然行事横蛮,在
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是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
问:“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地道:
“他也死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
“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
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
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
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
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为妻复仇,用毒药
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偻,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
山自来喜欢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
了她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这
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
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侵犯。那
知结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
成了夫妇。
程灵素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
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也未始不是
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
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于是叹道:“小铁那日中毒,小妹设
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血。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下,
那也是命该如此了。”慕容景岳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
……”说了这四个字,突然住口,和薛鹊对望了一眼。
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
独门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贵交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
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夫妇和他交手多年,后
来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
属实,二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程灵素心下更怒,道:
“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师哥同谋,
害死了亲夫亲儿。”须知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
薛鹊自有解救之药,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父
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
冲口而出的四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内情。
薛鹊急欲岔开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
是你的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我若不拜师,
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
尽然。你有福不享,别人又何苦来勉强于你?只是那部《药
王神篇》,你该交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在掌门人大会中
冒犯他老人家的过处,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灵素点头道:“这话是不错,只是《药王神篇》乃我师
无嗔大师亲手所撰,咱师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辈门下,自
当尽弃先师所授的功夫,从头学起。石前辈和先师门户不同,
虽不一定胜过先师,但定然各有所长,否则两位也不会另拜
明师,又有什么‘有福不会享’、‘是我的运气’这些话了。那
《药王神篇》既已没什么用处,小妹便烧了它吧!”说着从衣
包中取出一本黄纸的手抄本来,晃亮火摺,便往册子上点去。
石万嗔初时听她说要烧《药王神篇》,心下暗笑:“这
《药王神篇》是无嗔贼秃毕生心血之所聚,你岂舍得烧了它?”
待见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这等狡狯的小丫头,明
知你师兄师姊定要抢夺《药王神篇》,岂有不假造一本伪书来
骗人的?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因此虽见
她点火烧书,竟是微笑不语,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热气一熏,
翻扬开来,只见纸质陈旧,抄本中的字迹宛然是无嗔的手迹,
不由得吃了一惊,转念想道:“啊哟不好!这丫头多半已将书
中文字记得滚瓜烂熟,此书已于她无用,那可万万烧不得!”
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风,登时将火摺扑熄
了。
程灵素道:“咦,这个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辈的医药之
术胜过先师,此书要来何用?若是不能胜过先师,又怎能收
晚辈为弟子?”
慕容景岳道:“我们这位师父的使毒用药,比之先师可高
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择细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药
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师毕生的心血,吾师拿来翻阅翻阅,也
可指出其中过误与不足之处啊。”他是秀才出身,说起话来,
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强辞夺理。
程灵素点头道:“你的学问越来越长进了。哼!两个躲在
门角落里,一个钻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
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辈双手将
《药王神篇》献上,并求前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
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须一举手便能
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
程灵素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石万嗔
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
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
那便中了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
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