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8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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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
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
毙太师父于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
拍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
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
也没哼出,便即毙命。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只说了一个“你”,便即
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升出丝丝白气,
猛地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
张无忌心下大惊,知道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
出的是紫黑瘀血,凭他深厚无比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
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又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在
这霎时之间,他心中迟疑难决:”是否立即表明身分,相救太
师父?还是怎地?”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
急促,显是十分慌乱,却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
岩道:“是灵虚么?甚么事?”那知客道人灵虚道:“禀报三师
叔,魔教大队到了宫外,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言秽语,说
要踏平武当派……”
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少林派金刚般若掌的威力
果是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张无忌心想:
“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
“明教大举上山。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
说该当如何?”
俞岱岩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了师父和自己之外,其余
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御敌,只有徒然送死,今
日之事,惟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让师父避地
养伤,日后再复大仇,于是朗声道:“灵虚,你去跟那些人说,
我便出来相见,让他们在三清殿上等着。”灵虚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俞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他这么说,
已知其意,说道:“岱岩,生死胜负,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
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得悟武学精要,一套太
极拳和太极剑,此刻便传了你罢。”
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哪还能学甚么拳法剑
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怎有余暇传习武功,只叫了声:
“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
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
拳和太极剑,跟自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
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
所喜者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
溪、梨亭、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书外
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平
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
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说到这里,神
采飞扬,豪气弥增,竟似浑没将压境的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已明白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
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
张三丰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
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环,掌与
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
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出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
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勾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
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
张无忌目不转睛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
式演得特别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
“手挥琵琶”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
臂,双掌慢慢合拢,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
突然之间省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
到世间竟会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极高,一经领会,
越看越是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
的阴阳变化,精微奥妙,实是开辟了武学中从所未有的新天
地。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
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但一
套拳法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
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
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
这路拳法的要旨。”当下细细的解释了一遍。
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知道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
然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
甚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由聪明
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张三
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都令他有初闻大道、喜不自
胜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
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
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倘若莲舟在此,当能懂得五成。
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
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
心中不禁一酸。
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在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
不断……”正要往下解说,只听得前面三清殿上远远传来一
个苍老悠长的声音:“张三丰老道既然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
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
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
是便宜了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
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样。”
后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余,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
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
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
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
便即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
父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提防,千
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
是我武当派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
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
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交给俞岱岩道:
“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
派中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
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
日后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
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俞岱岩道:“抬我跟着师父。”明月和张无忌二人抬起软
椅,跟在张三丰的后面。
四人来到三清殿上,只见殿中或坐或站,黑压压的都是
人头,总有三四百人之众。
张三丰居中一站,打个问讯为礼,却不说话。俞岱岩大
声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来到武当山,不知有何见
教?”
张三丰大名威震武林,一时人人目光尽皆集于其身,但
见他身穿一袭污秽的灰布道袍,须眉如银,身材十分高大,此
外也无特异情状。
张无忌看这干人时,只见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
首的十余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分,不愿冒充旁人。高
矮僧俗,数百人拥在殿中,一时也难以细看各人面目。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呼:“教主到!”殿中众人
一听,立时肃然无声,为首的十多人抢先出殿迎接,余人也
跟着快步出殿。霎时之间,大殿中数百人走了个乾乾净净。
只听得十余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张无
忌从殿门中望去,不禁一惊惊,只见八个人抬着一座黄缎大
轿,另有七八人前后拥卫,停在门口,那抬轿的八个轿夫,正
是绿柳庄的“神箭八雄”。
张无忌心中一动,双手在地下抹满灰土,跟着便胡乱涂
在脸上。明月只道他眼见大敌到来,害怕得狠了,扮成了这
副模样,一时惊惶失措,便依样葫芦的以灰土抹脸。两个小
道童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
轿门掀起,轿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绣
着个血红的火焰,轻摇折扇,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敏。张无忌
心道:“原来一切都是她在捣鬼,难怪少林派一败涂地。”
只见她走进殿中,有十余人跟进殿来。一个身材魁梧的
汉子踏上一步,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
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
赵敏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摺扇,向张三丰长揖到地,
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今日得见武林中北斗之望,幸
也何如!”
张无忌大怒,心中骂道:“你这贼丫头冒充明教教主,那
也罢了,居然还冒用我姓名,来欺骗我太师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
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
同?”当下合十还礼,说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
还请恕罪!”赵敏道:“好说,好说!”
知客道人灵虚率领火工道童,献上茶来。赵敏一人坐在
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后,不敢走近她身旁五
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渎于她。
张三丰百载的修为,谦冲恬退,早已万事不萦于怀,但
师徒情深,对宋远桥等人的生死安危,却是十分牵挂,当即
说道:“老道的几个徒儿不自量力,曾赴贵教讨教高招,迄今
未归,不知彼等下落如何,还请张教主明示。”
赵敏嘻嘻一笑,说道:“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
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儿伤,性命却是
无碍。”张三丰道:“受了点儿伤?多半是中了点儿毒。”赵敏
笑道:“张真人对武当绝学可也当真自负得紧。你既说他们中
毒,就算是中毒罢。”张三丰深知几个徒儿尽是当世一流好手,
就算众寡不敌,总能有几人脱身回报,倘真一鼓遭擒,定是
中了敌人无影无踪、难以防避的毒药。赵敏见他猜中,也就
坦然承认。
张三丰又问:“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赵敏叹道:“殷六侠
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这位俞三侠一模一样,四肢为大力
金刚指折断。死是死不了,要动可也动不得了!”张三丰鉴貌
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虚,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
血出来。
赵敏背后众人相顾色喜,知道空相偷袭得手,这位武当
高人已受重伤,他们所惧者本来只张三丰一人,此时更是无
所忌惮了。
赵敏说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张真人肯俯听
否?”张三丰道:“请说。”赵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
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效顺,
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人无恙,更
是不在话下。”
张三丰抬头望着屋梁,冷冷的道:“明教虽然多行不义,
胡作非为,却向来和蒙古人作对。是几时投效了朝廷啦?老
道倒孤陋寡闻得紧。”
赵敏道:“弃暗投明,自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林派自空
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本教也不过见大
势所趋,追随天下贤豪之后而已,何足奇哉?
张三丰双目如电,直视赵敏,说道:“元人残暴,多害百
姓,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为了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凡
我黄帝子孙,无不存着个驱除鞑子之心,这才是大势所趋。老
道虽是方外的出家人,却也知大义所在。空闻、空智乃当世
神僧,岂能为势力所屈?你这位姑娘何以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赵敏身后突然闪出一条大汉,大声喝道:“兀那老道,言
语不知轻重!武当派转眼全灭。你不怕死,难道这山上百余
名道人弟子,个个都不怕死么?”这人说话中气充沛,身高膀
阔,形相极是威武。
张三丰长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是文天祥的两句诗,文天祥慷慨就义之时,张三丰年纪尚
轻,对这位英雄丞相极是钦仰,后来常叹其时武功未成,否
则必当舍命去救他出难,此刻面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