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8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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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的肩膀,摇了摇头。
丁敏君吃过那村女的苦头,知道她的厉害,只是师父常
自称许这个小师妹,说她悟性奇高,进步神速,本派将来发
扬光大,多半要着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
上去一试、只盼也令她吃些苦头。见她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
十余招方始落败,已远远胜过自己,心中不免颇为妒忌,待
得觉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全无力气,才知她受伤不轻,
生怕那村女上前追击,忙道:“咱们走罢!”两人携扶着向东
北方而去。
那村女瞧着张无忌脸上神色,冷笑道:“丑八怪,见了美
貌姑娘便魂飞天外。”张无忌欲待解释,但想:“若不吐露身
世,这件事便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便道:“她美不美,关
我甚么事?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了伤。”那村女道:“你这话
是真是假?”张无忌想:“我本是对这两个姑娘都关心。”说道:
“我骗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一个年轻姑娘,武艺竟恁地了
得。”那村女道:“厉害,厉害!”
张无忌望着周芷若的背影,见她来时轻盈,去时蹒跚,想
起当年汉水舟中她对自己喂饮喂食、赠巾抹泪之德,心想但
愿她受伤不重。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压根儿
就没受伤。我说她厉害,不是说她武功,是说她小小年纪,心
计却如此厉害。”张无忌奇道:“她没受伤?”那村女道:“不
错!我一掌斩中她肩头,她肩上生出内力,将我手掌弹开,原
来她已练过峨嵋九阳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哪里会
受甚么伤?”张无忌大喜,心想:“原来灭绝师太对她青眼有
加,竟将峨嵋派镇派之宝的峨嵋九阳功传了给她?”
那村女忽然翻过手背,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突
如其来,张无忌毫没防备,半边面颊登时红肿,怒道:“你……
你干甚么?”
那村女恨恨道:“见了人家闺女生得好看,你灵魂儿也飞
上天啦。我说她没受伤,要你乐得这个样子干甚么?”张无忌
道:“我就是为她欢喜,跟你又有甚么相干?”那村女又挥掌
劈来,这一次张无忌却头一低,让了开去。那村女大怒,说
道:“你说过要娶我为妻的。这句话说了还不上半天,便见异
思迁,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张无忌道:“你早说过我不配,又说你心中自有情郎,决
计不能嫁我的。”那村女道:“不错,可是你答应了我,这一
辈子要待我好,照顾我。”张无忌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
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见了这个美貌姑娘,便如此
失魂落魄,教人瞧着好不惹气?”张无忌笑道:“我又没有失
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许你喜欢她,不许你想她。”张无
忌道:“我也没说欢喜她,但你为甚么心中又牵记着旁人,一
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识得那人在先啊。要是我先
识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人好,再不会去想念旁人,这
叫做‘从一而终’。一个人要是三心两意,便是天也不容。”
张无忌心想:“我相识周家姑娘,远在识得你之前。”但
这句话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对我一人好,我也只对你
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着旁人,我也去想旁人。”
那村女沉吟半晌,数度欲言又止,突然间眼中珠泪欲滴,
转过头来,乘张无忌不觉,伸袖拭了拭眼泪。张无忌心下不
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咱们没来由的说这些干甚
么?再过得几天,我的腿伤便全好了。咱们一起到处去游玩,
岂不甚美?”
那村女回过头来,愁容满脸,说道:“阿牛哥哥,我求你
一件事,你别生气。”张无忌道:“甚么事啊?但教我力之所
及,总会给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应我不生气,我才跟
你说。”张无忌道:“不生气就是。”那村女踌躇了一会,道:
“你口中说不生气,心里也不可生气才成。张无忌道:“好,我
心里也不生气。”
那村女反握着他手,说道:“阿牛哥哥,我从中原万里迢
迢的来到西域,为的就是找他。以前还听到一点踪迹,但到
了这里,却如石沉大海,再也问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
后,帮我去找到他,然后我再陪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声。那村女道:“你答应
我不生气的,这不是生气了么?”张无忌没精打采的道:“好,
我帮你去找他。”
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着远处天地相接
的那一线,心摇神驰,轻声道:“咱们找到了他,他想着我找
了他这么久,就会不恼我了。他说甚么,我就做甚么,一切
全听他的话”张无忌道:“你这个情郎到底有甚么好,教你如
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甚么好,我怎说得上来?
阿牛哥,你说咱们能找到他么?他见了我还会打我骂我么?”
张无忌见她如此痴情,不忍叫她伤心,低声道:“不会了,他
不会打你骂你了。”那村女樱口微动,眼波欲流,也低声道:
“是啊,他爱我怜我,再也不会打我骂我了。”
张无忌心想:“这姑娘对她情郎痴心如此,倘若世界上也
有人如此关怀我,思念我,我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
活。”瞧着周芷若和丁敏君并排在雪地中留下的两行足印,心
想:“倘若丁敏君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并肩
而行……”
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哟,快走,再迟便来不及了。”张
无忌从幻想中醒了过来,道:“怎么?”那村女道:“那峨嵋少
女不愿跟我拚命,假装受伤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声声说
要拿我们去见她师父,灭绝师太必在左近。这老贼尼极是好
胜,怎能不来?”
张无忌想起灭绝师太一掌击死纪晓芙的残忍狠辣,不禁
心悸,惊道:“这老尼姑厉害得紧,咱们可不是她的对手。”那
村女道:“你见过她么?”张无忌道:“峨嵋掌门,岂同等闲?
我不能行走,你快逃走罢。”那村女怒道:“哼,我怎能抛下
你不顾,独自逃生?你当我良心这样坏?”眉头微皱,沉吟片
刻,取下柴堆中的硬柴,再用软柴搓成绳子,扎了个雪橇,抱
起张无忌,让他双腿伸直,躺在雪橇上,拉了他向西北方跑
去。
张无忌但见她身形微晃,宛似晓风中一朵荷叶,背影婀
娜,姿态美妙,拖着雪橇,一阵风般掠过雪地。
她奔驰不停,赶了三四十里路。张无忌心中过意不去,说
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甚么喂不喂的,我没名
字么?”张无忌道:“你不肯说,我有甚么法子?你要我叫你
‘丑姑娘’,可是我觉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气
泄了,便停了脚步,掠了掠头发,说道:“好罢,跟你说也不
打紧,我叫蛛儿。”
张无忌道:“珠儿,珠儿,珍珠宝贝儿。”那村女道:“呸!
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张无忌一怔,心想:“哪有
用这个‘蛛’字来作名字的?”
蛛儿道:“我就是这个名字。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张
无忌道:“是你爸爸给你取的么?”蛛儿道:“哼,若是爸爸取
的,你想我还肯要么?是妈取的。她教我练‘千蛛万毒手’,
说就用这个名字。”张无忌听到“千蛛万毒手”五字,不由得
心中一寒。
蛛儿道:“我从小练起,还差着好多呢。等得我练成了,
也不用怕灭绝这老贼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说着便从怀中取
出一个黄澄澄的金盒来,打开盒盖,盒中两只拇指大小的蜘
蛛蠕蠕而动。蜘蛛背上花纹斑斓,鲜明夺目。张无忌一看之
下,蓦地想起王难姑的《毒经》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
剧毒之物,整人后极难解救。”不由得心下惊惧。
蛛儿见他脸色郑重,笑道:“你倒知道我这宝贝蛛儿的好
处。你等一等。”说着飞身上了一棵大树,眺望周遭地势,跃
回地上,道:“咱们且走一程,慢慢再说蜘蛛的事。”拉着雪
橇,又奔出七八里地,来到一处山谷边上,将张无忌扶下雪
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橇中,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
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步,那雪橇却带着石块,轰隆隆的滚
下深谷,声音良久不绝。张无忌回望来路,只见雪地之中,柴
橇所留下的两行轨迹远远的蜿蜒而来,至谷方绝,心想:“这
姑娘心思细密。灭绝师太若是顺着轨迹找来,只道我们已摔
入雪谷之中,跌得尸骨无存了。”
蛛儿蹲下身来,道:“你伏在我背上!”张无忌道:“你负
着我走吗?那太累了。”蛛儿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
己不知道么?”张无忌不敢多说,便伏在她背上,轻轻搂住她
头颈。蛛儿笑道:“你怕握死我么?轻手轻脚的,教人头颈里
痒得要命。”张无忌见她对自己一无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
搂得紧了些。蛛儿突然跃起,带着他飞身上树。
这一排树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儿从一株大树跃上另一株
大树,她身材纤小,张无忌却甚高人,但她步法轻捷,竟也
不见累赘,过了七八十棵树,跃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
来,轻轻将他放在地上,笑道:“咱们在这儿搭个牛棚,倒是
不错。”张无忌奇道:“牛棚?搭牛棚干甚么?”蛛儿笑道:
“给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么?”张无忌道:“那不用了,
再过得四五天,我断骨的接续处便硬朗啦,其实这时勉强要
走,也对付得了。”
蛛儿道:“哼!勉强走,已经是个丑八怪,牛腿再跛了,
很好看么?”说着便折下一条树枝,扫去山石旁的积雪。
张无忌听着“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这句话,蓦地里
体会到她言语中的关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听她轻轻
哼着小曲,攀折树枝,在两块大石之间搭了个上盖,便成了
一间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顶石墙,倒也好看。蛛儿搭好小屋,
又抱起地下一大块一大块雪团,堆在小屋顶上,忙了半天,直
至外边瞧不出半点痕迹,方始罢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道:“你等在这里,我
去找些吃的来。”张无忌道:“我也不怎么饿,你太累啦,歇
一会儿再去罢。”蛛儿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
里说得甜甜的,又有甚么用?”说着快步钻入树林。
张无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儿语音娇柔,举止轻盈,无
一不是个绝色美女的风范,可就是一张脸蛋儿却生得这么丑
陋,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说过的话来:“越是美丽的女子,越会
骗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蛛儿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极好,
有心和她终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没有把自己放
在意下。
他胡思乱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儿已提了两只雪鸡回来,
生火烤了,味美绝伦。张无忌将一只雪鸡吃得干干净净,犹
未餍足。蛛儿抿着嘴笑了,将预先留下的两条鸡腿又掷了给
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鸡上省下来的,原是鸡上的精华。张
无忌欲待推辞,蛛儿怒道:“你想吃便吃,谁对我假心假意,
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张无忌不敢
多说,便把两条鸡腿吃了。他满嘴油腻,从地下抓起一块雪
来擦了擦脸,伸衣袖抹去。
蛛儿回过头来,看到他用雪块擦干净了的脸,不禁怔住
了,呆呆的望着他。张无忌被他瞧得不好意思,问道:“怎么
啦?”蛛儿道:“你几岁啦?”张无忌道:“二十一岁。”蛛儿道:
“嗯,原来你只比我大三岁。为甚么留了这么长的胡子?”张
无忌笑道:“我一直独个儿在深山荒谷中住,从不见人,就没
有想到要剃须。”
蛛儿从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来,抵着他脸,慢慢将胡
子剃去了。张无忌只觉刀锋极是锐利,所到之处,髭须纷落,
她手掌手指却是柔腻娇嫩,摸在面颊上,忍不住怦然心动。
那小刀渐渐剃到他颈中,蛛儿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
喉头一割,立时一命呜呼。你怕不怕?”张无忌笑道:“死在
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
蛛儿反过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斩,喝道:“叫
你做个快活鬼!”
张无忌吓了一跳,但她出手太快,刀子又近,待得惊觉,
一刀已然斩下,半点反抗之力也无,但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
然的生出反弹之力,将刀子震开,随后才知她用的力只是刀
背。
蛛儿手臂一震,叫声:“哎唷!”随即格格笑道:“快活么?”
张无忌笑着点了点头。他本来为人朴实,但在蛛儿面前,不
知怎的,心中无拘无束,似乎是跟她自幼一块长大一般,说
不出的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