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7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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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六弟子要血溅山头了。”若是以一敌一,来客之中只怕谁也
不是武当六侠的对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势,不但是二十对一,
且是三四十对一的局面。
张松溪扯了扯俞莲舟衣角,两人走到厅后。张松溪道:
“待会说僵之后,若能用言语挤住了他们,单打独斗,以六阵
定输赢,咱们自是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他们有备而来,定然
想到此节,决不会答允只斗六阵便算,势必是个群殴的局面。”
俞莲舟点头道:“咱们第一是要救出三弟,决不能让他再落入
人手,更受折辱,这件事归你办。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
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
张松溪点头道:“好,便是这样。”微一沉吟,道:“或有
一策,可以行险侥幸。”俞莲舟喜道:“行险侥幸,那也说不
得了。四弟有何妙计?”张松溪道:“咱们各人认定一个对手,
对方一动手,咱们一个服侍一个,一招之内便擒在手中。教
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强来。”俞莲舟踌躇道:“若不能一招便
即擒住,旁人必定上来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张松
溪道:“大难当头,出手狠些也说不得了。使‘虎爪绝户手’!”
俞莲舟打了个突,说道:“‘虎爪绝户手’?今日是师父大喜
的日子,使这门杀手,太狠毒了罢?”
原来武当派有一门极厉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
俞莲舟学会之后,总嫌其一拿之下,对方若是武功高强,仍
能强运内劲挣脱,不免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于是自加变化,
从“虎爪手”中脱胎,创了十二招新招出来。
张三丰收徒之先,对每人的品德行为、资质悟性,都曾
详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门之后,无一不成大器,不但各传
师门之学,并能分别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创新招。俞莲舟变化
“虎爪手”的招数,原本不是奇事。但张三丰见他试演之后,
只点了点头,不加可否。
俞莲舟见师父不置一词,知道招数之中必定还存着极大
毛病,潜心苦思,更求精进。数月之后,再演给师父看时,张
三丰叹了口气,道:“莲舟,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给你
的是厉害多了。不过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论是谁受了一招,都
有损阴绝嗣之虞。难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还不够,定要
一出手便令人绝子绝孙?”
俞莲舟听了师父这番教训,虽在严冬,也不禁汗流浃背,
心中栗然,当即认错谢罪。
过了几日,张三丰将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将此事说给
各人听了,最后道:“莲舟创的这一十二下招数,苦心孤诣,
算得上是一门绝学,若凭我一言就此废了,也是可惜,大家
便跟莲舟学一学罢,只是若非遇上生死关头,决计不可轻用。
我在‘虎爪’两字之下,再加上‘绝户’两字,要大家记得,
这路武功是令人断子绝孙、毁灭门户的杀手。”
当下七弟子拜领教诲。俞莲舟便将这路武功传了六位同
门。七人学会以来,果然恪遵师训,一次也没用过。今日到
了紧急关头,张松溪提了出来,俞莲舟仍是颇为踌躇。
张松溪道:“这‘虎爪绝户手’擒拿对方腰眼之后,或许
会令他永远不能生育。小弟却有个计较,咱们只找和尚、道
士作对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俞莲舟微微一笑,
说道:“四弟果然心思灵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儿子,那也无
妨。”
两人计议已定,分头去告知宋远桥和三个师弟,每人认
定一个对手,只待张松溪大叫一声“啊哟”,六人各使“虎爪
绝户手”扣住对手。俞莲舟选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纪最高的一
老关能,张翠山则选了昆仑派道人西华子。
大厅上众宾客用罢便饭,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张松溪
朗声说道:“诸位前辈,各位朋友,今日家师百岁寿诞,承众
位光降,敝派上下尽感荣宠,只是招待简慢之极,还请原谅。
家师原要邀请各位同赴武昌黄鹤楼共谋一醉,今日不恭之处,
那时再行补谢。敝师弟张翠山远离十载,今日方归,他这十
年来的遭遇经历,还未及详行禀明师长。再说今日是家师大
喜的日子,倘若谈论武林中的恩怨斗杀,未免不详,各位远
道前来祝寿的一番好意,也变成存心来寻事生非了。各位难
得前来武当,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后赏玩风景如何?”
他这番话先将众人的口堵住了,声明在先,今日乃寿诞
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谢逊和龙门镖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当
派为敌。
这些人连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战,以
求逼问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但武当派威名赫赫,无人敢
单独与其结下梁子。倘若数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无所顾忌,
可是要谁挺身而出,先行发难,却是谁都不想作这冤大头。
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昆仑派的西华子站起身来,
大声道:“张四侠,你不用把话说在头里。我们明人不作暗事,
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番上山,一来是跟张真人祝寿,二来正
是要打听一下谢逊那恶贼的下落。”
莫声谷憋了半天气,这时再也难忍,冷笑道:“好啊,原
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西华子睁大双目,问道:“甚么
怪不得?”莫声谷道:“在下先前听说各位来到武当,是来给
家师拜寿,但见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难道大
家带了宝刀宝剑,来送给家帅作寿礼么?这时候方才明白,送
的竟是这样一份寿礼。”西华子一拍身子,跟着解开道袍,大
声道:“莫七侠瞧清楚些,小小年纪,莫要含血喷人。我们身
上谁暗藏兵刃来着。”
莫声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没有。”伸出两指,轻轻在
身旁的两人腰带上一扯。他出手快极,这么一扯,已将两人
的衣带拉断,但听得呛啷、呛啷接连两声响过,两柄短刀掉
在地下,青光闪闪,耀眼生花。
这一来,众人脸色均是大变。西华子大声道:“不错,张
五侠若是不肯告知谢逊的下落,那么抡刀动剑,也说不得了。”
张松溪正要大呼“啊哟”为号,先发制人,忽然门外传
来一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清清楚楚的传进众人耳鼓,又
清又亮,似是从远处传来,但听来又像发自身旁。
张三丰笑道:“原来是少林派空闻禅师到了,快快迎接。”
门外那声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闻,率同师弟空智、空性,
暨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
空闻、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
了空见大师已死,三位神僧竟尽数到来。张松溪一惊之下,那
一声“啊哟”便叫不出声,知道少林高手既大举来到武当山,
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绝户手”制住了昆仑、崆峒等派中的人
物,还是无用。
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说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
得见,也算不虚此行了。”门外另一个较为低沉的声音说道:
“这一位想是昆仑掌门何先生了。幸会,幸会!张真人,老衲
等拜寿来迟,实是不恭。”张三丰道:“今日武当山上嘉宾云
集,老道只不过虚活了一百岁,敢劳三位神僧玉趾?”
他四人隔着数道门户,各运内力互相对答,便如对面晤
谈一般。峨嵋派静玄师太、静虚师太,崆峒派的关能、宗维
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余各帮
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骇然,自愧不如。
张三丰率领弟子迎出,只见三位神僧率领着九名僧人,缓
步走到紫霄宫前。
那空闻大师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长眉罗汉一般;
空性大师身躯雄伟,貌相威武;空智大师却是一脸的苦相,嘴
角下垂。宋远桥暗暗奇怪,他颇精于风鉴相人之学,心道:
“常人生了空智大师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横祸,何
以他非但得享高寿,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看来我
这相人之学,所知实在有限。”
张三丰和空闻等虽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师,但从未见过面。
论起年纪,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他出身少林,若从
他师父觉远大师行辈叙班,那么他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但
他既非在少林受戒为僧,又没正式跟少林僧人学过武艺,当
下各以平辈之礼相见。宋远桥等反而矮了一辈。
张三丰迎着空闻等进入大殿。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
等上前相见,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闻大师极是
谦抑,对每一派每一帮的后辈弟子都要合十为礼,招呼几句,
乱了好一阵,数百人才一一引见完毕。
空闻、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闻
说道:“张真人,贫僧依年纪班辈说,都是你的后辈。今日除
了拜寿,原是不该另提别事。但贫僧忝为少林派掌门,有几
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
张三丰向来豪爽,开门见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为
了我这第五弟子张翠山而来么?”张翠山听得师父提到自己名
字,便站了起来。
空闻道:“正是,我们有两件事情,要请教张五侠。第一
件,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
了少林僧人六人,这七十七人的性命,该当如何了结?第二
件事,敝师兄空见大师,一生慈悲有德,与人无争,却惨被
金毛狮王谢逊害死,听说张五侠知晓那姓谢的下落,还请张
五侠赐示。”
张翠山朗声道:“空闻大师,龙门镖局和少林僧人这七十
七口人命,绝非晚辈所伤。张翠山一生受恩师训诲,虽然愚
庸,却不敢打诳。至于伤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谁,晚辈倒
也知晓,可是不愿明言。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见大
师圆寂西归,天下无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狮王和晚辈有八拜
之交,义结金兰。谢逊身在何处,实不相瞒,晚辈原也知悉。
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个‘义’字,张翠山头可断,血可溅,
我义兄的下落,我决计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师无关,跟我
众同门亦无干连,由张翠山一人担当。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
杀要剐,便请下手。姓张的生平没做过半件贻羞师门之事,没
妄杀过一个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义,有死而已。”他这
番话侃侃而言,满脸正气。
空闻念了声:“阿弥陀佛!”心想:“听他言来,倒似不假,
这便如何处置?”
便在此时,大厅的落地长窗之外忽然有个孩子声音叫道:
“爹爹!”
张翠山心头大震,这声音正是无忌,惊喜交加之下,大
声叫道:“无忌,你回来了?”抢步出厅,巫山派和神拳门各
有一人站在大厅门口,只道张翠山要逃走,齐声叫道:“往哪
里逃?”伸手便抓。张翠山思子心切,双臂一振,将两人摔得
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长窗之外,只见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
影?他大声叫道:“无忌,无忌!”并无回音。
厅中十余人追了出来,见他并未逃走,也就不上前捉拿,
站在一旁监视。
张翠山又叫:“无忌,无忌!”仍是无人答应。殷素素这
时身子已大为康复,在后堂忽听得丈夫大叫“无忌”,急忙奔
出,颤声叫道:“无忌回来了?”张翠山道:“我刚才好像听见
他的声音,追出来时却又不见。”殷素素好生失望,低声说道:
“想是你念着孩子,听错了。”张翠山呆了片刻,摇头道:“我
明明听到的。”他怕妻子出来,和众宾客会见后多生波折,忙
道:“你进去罢!”
他回到大厅,向空闻行了一礼,道:“晚辈思念犬子,致
有失礼,请大师见谅。”
空智说道:“善哉,善哉!张五侠思念爱子,如痴如狂,
难道谢逊所害那许许多多人,便无父母妻儿么?”他身子瘦瘦
小小的,出言却声如洪钟,只震得满厅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张
翠山心乱如麻,无言可答。
空闻方丈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断,还
请张真人示下。”
张三丰道:“我这小徒虽无他长,却还不敢欺师,谅他也
不敢欺诳三位少林高僧。龙门镖局的人命和贵派弟子,不是
他伤的。谢逊的下落,他是不肯说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亲眼瞧见张五侠杀害我门下弟子,
难道武当弟子不敢打诳,少林门人便会打诳么?”左手一挥,
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临安府西湖边被殷素素用银
针打瞎的少林僧圆心、圆音、圆业。
这三僧随着空闻大师等上山,张翠山早已瞧见,心知定
要对质西湖边上的斗杀之事,果然空智大师没说几句话,便
将三僧叫了出来。张翠山心中为难之极,西湖之畔行凶杀人,
确实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这时已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