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7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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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三枚钢镖尾部均作梅花形,镖身不过一寸半长,却有寸
许深入肉里。张翠山吃了一惊,霍地站起,叫道:“这是少林
派梅花镖,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错,是少
林派梅花镖,镖上喂得有毒。”
她晶莹洁白的手臂上钉了这三枚小镖,烛光照映之下又
是艳丽动人,又是诡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纸上用黑墨点了
三点。
张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门正派,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
但这梅花小镖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却没听说还有哪一派的人
物会使,你中镖多久了?快些设法解毒要紧。”
那少女见他神色间甚是关切,说道:“中镖已二十余日,
毒性给我用药逼住了,一时不致散发开来,但这三枚恶镖却
也不敢起下,只怕镖一拔出,毒性随血四走。”
张翠山道:“中镖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
将来治愈后,肌肤上会有极大……极大的疤痕……”其实他
本来想说:“只怕毒性在体内停留过久,这条手臂要废。”
那少女泪珠莹然,幽幽地道:“我已经尽力而为……昨天
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边又没搜到解药……我这条手臂是不中
用了。”说着慢慢放下了衣袖。
张翠山胸口一热,道:“殷姑娘,你信得过我么?在下内
力虽浅,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气。”那少女嫣然
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似乎心中极喜,但随即说道:
“张五侠,你心中疑团甚多,我须先跟你说个明白,免得你助
了我之后,却又懊悔。”张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
辈当为之事,怎会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过来啦,也不忙在这一刻。
我跟你说,我将俞三侠交托给了龙门镖局之后,自己便跟在
镖队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俞三侠下手,都给我暗
中打发了,可笑都大锦如在梦中。”张翠山拱手道:“姑娘大
恩大德,我武当弟子感激不尽。”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谢
我,待会儿你恨我也来不及呢。”张翠山一呆,不明其意。
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换装束,有时装作农夫,有时
扮作商人,远远跟在镖队之后,哪知到了武当山脚下出了岔
子。”张翠山咬牙道:“那六个恶贼,姑娘亲眼瞧见了?可恨
都大锦懵懵懂懂,说不明白这六贼的来历。”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我不但见了,还跟他们交了手,可
是我也懵懵懂懂,说不明白他们的来历。”她拿起茶杯,喝了
一口,说道:“那日我见这六人从武当山上迎下来,都大锦跟
他们招呼,称之为‘武当六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远远
望着,见他们将俞三侠所乘的大车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
是勒马道旁,让都大锦等一行走过,但一瞥之下,心中起了
老大疑窦:‘武当七侠的同门师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侠身受
重伤,他们该当一拥而上,立即看他伤势才是。但只有一人
往大车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会,反而颇有喜色,大
声唿哨,赶车而去,这可不是人情之常。”
张翠山点头道:“姑娘心细,所疑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觉不对,于是纵马追赶上去,喝问
他们姓名。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见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
骂他们冒充武当子弟,劫持俞三侠存心不良。三言两语,我
便冲上去动手。六人中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子跟我相斗,一
个道士在旁掠阵,其余四人便赶着大车走了。那瘦子手底下
甚是了得,三十余合中我胜他不得,突然间那道人左手一扬,
我只感臂上一麻,无声无息的便中了这三枚梅花镖,手臂登
时麻痒。那瘦子出言无礼,想要擒我,我还了他三枚银针,这
才脱身。”说到这里,脸上微现红晕,想来那瘦子见她是个孤
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礼之意。
张翠山沉吟道:“这梅花小镖用左手发射?少林派门下怎
地出现了道人,莫非也是乔装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
和尚须剃光头,和尚扮道士却容易得多,戴顶道冠便成。”张
翠山点了点头。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
自抵敌不过,那道人似乎更厉害得多,何况他们共有六人?这
可没了计较。”张翠山张口欲言,但终于忍住了。
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问:‘干么不上武当山来跟我们
说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当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
又何必委托都大锦走这趟镖呢?我徬徨无计,在道上闷走,恰
好撞到你跟都大锦他们说话。后来见你去找寻俞三侠,我想
武当七侠正主儿已接上了手,不用我再凑热闹,凭我这点微
末本领,也帮不了甚么忙。那时我急于解毒,便即东还,不
知俞三侠后来怎样了?”
张翠山当下说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状。那少女长叹一
声,睫毛微微颤动,说道:“但愿俞三侠吉人天相,终能治愈,
否则……否则……”张翠山听她语气诚恳,心下感激,说道:
“多谢姑娘好心。”说着眼眶微湿。那少女摇了摇头,说道:
“我回到江南,叫人一看这梅花镖,有人识得是少林派的独门
暗器,说道除非是发暗器之人的本门解药,否则毒性难除。临
安府除了龙门镖局,还有谁是少林派?于是我夜入镖局,要
逼他们给解药,岂知他们不但不给,还埋伏下了人马,我一
进门便对我猛下毒手。”
张翠山“嗯”了一声,沉吟道:“你说故意安排,教他们
认作是我?”那少女脸有腼腆之色,低下了头,轻轻的道:
“我见你到衣铺去买了这套衣巾,觉得穿戴起来很是……很是
好看,于是我跟着也头了一套。”张翠山道:“这便是了。只
是你一出手便连杀数十人,未免过于狠辣,镖局中的人跟你
又没怨仇。”
那少女沉下脸来,冷笑道:“你要教训我么?我活了一十
九岁,倒还没听人教训过呢。张五侠大仁大义,这就请罢。我
这般心狠手辣之辈,原没盼望跟你结交。”
张翠山给她一顿数说,不由得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待
要出舱,但随即想起已答应了助她治疗镖伤,说道:“请你卷
起手袖。”那少女蛾眉微竖,说道:“你爱骂人,我不要你治
了。”张翠山道:“你臂上之伤延误已久,再耽误下去只怕……
只怕毒发难治。”
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张
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恶人发镖射你,跟我有甚么相干?”
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护送你三师哥上武当山,
会遇上这六个恶贼么?这六人抢了你师哥去,我若是袖手旁
观,臂上会中镖么?你倘若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会
中镖受伤么?”
除了最后两句有些强辞夺理,另外的话却也合情合理,张
翠山拱手道:“不错,在下助姑娘疗伤,只是略报大德。”那
少女侧头道:“那你认错了么?”张翠山道:“我认甚么错?”那
少女道:“你说我心狠手辣,这话说错了。那些少林和尚、都
大锦这干人、镖局中的,全都该杀。”张翠山摇头道:“姑娘
虽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师哥身受重伤,也未毙命,
即使当真不治,咱们也只找首恶,这样一举连杀数十人,总
是于理不合。”
那少女秀眉一扬,道:“你说我杀错了人?难道发梅花镖
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难道龙门镖局不是少林派开的?”张翠
山道:“少林门徒遍于天下,成千成万,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镖,
难道便要杀尽少林门下弟子?”
那少女辩他不过,忽地举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着
掌之处,正是那三枚梅花镖的所在,这一掌下去,三镖深入
肉里,伤得可就更加重了。
张翠山万料不到她脾气如此怪诞,一言不合,便下重手
伤残自己肢体,她对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随便杀人自是不在
意下了,待要阻挡,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
只见她衫袖中渗出黑血。张翠山知道此时镖伤甚重,她内力
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下左
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无礼!”呼的一声,有
人挥刀向他背上砍来。张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紧急,无
暇分辩,反腿一脚,将那舟子踢出舱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爱死,关你甚么事?”说
着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她出掌奇快,张
翠山事先又毫无防备,一楞之下,放开了她手臂。
那少女沉着脸道:“你上岸去罢,我再也不要见你啦!”张
翠山给她这一拳打得羞怒交进,道:“好!我倒没见过这般任
性无礼的姑娘!”跨步走上船头。那少女冷笑道:“你没见过,
今日便要给你见见。”
张翠山拿起一块木板,待要抛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转
念一想:“我这一上去,她终究性命不保。”当下强忍怒气,回
进舱中,说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来跟你这不讲理的姑娘
计较,快卷起袖来。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么相干?”张翠
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报。”那少女冷笑道:
“好啊,原来你不过是代你三哥还债来着。倘若我没护送过你
三哥,我受的伤再重,你也见死不救啦。”
张翠山一怔,道:“那却也未必。”只见她忽地打个寒战,
身子微颤,显是毒性上行,忙道:“快卷起袖子,你当真拿自
己性命开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认错,我便不要你救。”
她脸色本就极白,这时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好,算我说错了,你杀人没有错。”
那少女道:“那不成,错便是错,有甚么算不算的。你为甚么
叹了口气再认错,显然不是诚心诚意的。”
张翠山救命要紧,也无谓跟她多作口舌之争,大声道:
“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张翠山今日诚心诚意,向殷……殷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那少女道:“殷素素。”张翠山
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认错。”
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里脚下一软,坐倒在椅上。
张翠山忙从怀中药瓶里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给她服下,卷
起她衣袖,只见半条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气正自迅速上行。张
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问道:“觉得怎样?”殷素素道:“胸
口闷得难受。谁教你不快认错?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
张翠山当此情景,只能柔声安慰:“不碍事的,你放心。
你全身放松,一点也不用力运气,就当自己是睡着了一般。”
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当我已经死了。”
张翠山心道:“在这当口,这姑娘还是如此横蛮刁恶,将
来不知是谁做她丈夫,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想到此处,
不由得心中怔然而动,脸上登时发烧,生怕殷素素已知觉了
自己的念头,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双颊晕红,大是娇羞,不
知正想到了甚么。两人眼光一触,不约而同的都转开了头去。
殷素素忽然低声道:“张五哥,我说话没轻重,又打了你,
你……你别见怪。”
张翠山听她忽然改口,把“张五侠”叫作“张五哥”,心
中更是怦怦乱跳,当下吸一口气,收摄心神,一股暖气从丹
田中升上,劲贯双臂,抓住她手臂伤口的上下两端。
过了一会,张翠山头顶笼罩氤氲白气,显是出了全力,汗
气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这是疗毒的紧要关头,生恐
分了他的心神,闭目不敢和他说话。忽听得波的一声,臂上
一枚梅花小镖弹了出来,跃出丈余,跟着一缕黑血,从伤口
中激射而出。黑血渐渐转红,跟着第二枚梅花镖又被张翠山
的内力逼出。
便在此时,忽听得江上有人纵声高呼:“殷姑娘在这儿吗?
朱雀坛坛主参见。”张翠山微觉怪异,但运力正急,不去理会。
那人又呼了一声。却听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这里有个恶人,
要害殷姑娘,常坛主快来!”那边船上的人大声喝道:“恶贼
不得无礼,你只要伤了殷姑娘一根寒毛,叫你身受千刀万剐。”
这人声若洪钟,在江面上呼喝过来,大是威猛。
殷素素睁开眼来,向张翠山微微一笑,对这场误会表示
歉意。第三枚梅花镖给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张翠山连运
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来。但听见桨声甚急,那艘船飞也
似的靠近,张翠山只觉船身一晃,有人跃上船来,他只顾用
力,却也不去理会。
那人钻进船舱,但见张翠山双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
怎想得到他是在运功疗伤,急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