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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3章

金庸合集-第17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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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
不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
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
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
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
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
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很远。少林寺僧
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
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日午后,来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
密,山势甚是雄伟。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山。
他在山脚下倚石休息,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
道上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
妻。那妇人唠唠叨叨,不住的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

只不作声。
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
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咱们又不
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何
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
那男子“嗯、嗯”数声。那妇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无
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
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那妇人这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
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
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
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
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了挺腰板,不
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
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
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
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下夫妇尚能发奋图强,我张君宝
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
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习觉远所
授的九阳真经。
数年之后,便即悟到:“达摩祖师是天竺人,就算会写我
中华文字,也必文理粗疏。这部九阳真经文字佳妙,外国人
决计写不出,定是后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

僧侣,假托达摩祖师之名,写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经夹缝之中。”
这番道理,却非拘泥不化,尽信经书中文字的觉远所能领悟。
只不过并无任何佐证,张君宝其时年岁尚轻,也不敢断定自
己的推测必对。
他得觉远传授甚久,于这部九阳真经已记了十之五六,十
余年间竟然内力大进,其后多读道藏,于道家练气之术更深
有心得。某一日在山间闲游,仰望浮云,俯视流水,张君宝
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贯通,领会了
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
师。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冲虚圆通之道和九阳真经中所载
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
后来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学又有
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
丰。

三 宝刀百炼生玄光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
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
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
其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衫壮
士,脚穿草鞋,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眼见天色向
晚,一路上虽然桃红柳绿,春色正浓,他却也无心赏玩,心
中默默计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天,须
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武当山,祝贺恩师他老
人家九十岁大寿。”
这壮士姓俞名岱岩,乃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
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杀一个戕害良民、无恶不作的剧
盗。那剧盗听到风声,立时潜藏隐匿,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
时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门挑战,使出师传玄虚刀法,
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本来预计十日可完的事,却耗了两
个多月,屈指算来,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经颇为逼促,因
此上急急自福建赶回,这日已到浙东钱塘江之南。
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路径渐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见
一片片光滑如镜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见方,便是水磨的桌面

也无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见闻实不在少,但
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情状,一问土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原
来那便是盐田。当地盐民引海水灌入盐田,晒干以后,刮下
含盐泥土,化成卤水,再逐步晒成盐粒。俞岱岩心道:“我吃
了三十年盐,却不知一盐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
步而来。俞岱岩一瞥之间,便留上了神,但见这二十余人一
色的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他
知当政者暴虐,收取盐税极重,因之虽是滨海之区,寻常百
姓也吃不起官盐,只有向私盐贩子购买私盐。这批人行动剽
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一帮盐枭,奇的是每人肩头挑的扁
担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一条条铁扁担。各人
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俞岱岩心想:
“这帮盐枭个个都有武功。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声势极
大,派中不乏武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
决无是理。”若在平时,便要去探视究竟,这时念着师父的九
十岁大寿,不能因多管闲事而再有耽误,当下放开脚步赶路。
傍晚时分来到余姚县的庵东镇。由此过钱塘江,便到临
安,再折向西北行,经江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当。晚间无
船渡江,只得在庵东镇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过晚饭,洗了脚刚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哗,一
群人过来投宿。听那些人说的是浙东乡音,但中气充沛,显
然是会家子,探头向门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盐枭。俞
岱岩也不在意,盘膝坐在床上,练了三遍行功,便即着枕入
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喀轻响,俞岱岩登时便醒了。
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罢,莫惊动了邻房那客人,
多生事端。”余人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从窗
缝中向外张望,只见那群盐枭挑着担子出门,想起那人那句
话:“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暗想:“这群私枭
鬼鬼祟祟,显是要去干甚么歹事,既教我撞见了,可不能不
管。若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救得一两个好人,便是误了恩
师的千秋寿诞,他老人家也必喜欢。”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
往背上一缚,穿窗而出,跃出墙外。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他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
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隐约见那二
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心想:“私枭黑夜
赶路,事属寻常。但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
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仓库,官兵又哪里阻挡得住,何必偷
偷摸摸的贩卖私盐,赚此微利?料来其中必有别情。”
不到半个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俞岱岩轻功
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
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击岩石,
轰轰之声不绝。
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
脚步。领头的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
说道:“三点水旁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谁?”
俞岱岩心下嘀咕:“三点水旁的朋友,那是甚么?”一转念,登
时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这三个字都是水旁
的。”那嘶哑的声音道:“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

领头那人道:“尊驾也是为屠龙刀而来?”语音中颇有惊怒之
意。那嗓子嘶哑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
声,却不答话。
俞岱岩隐身于海旁岩石之后,绕到前面,只见一个身材
高瘦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穿一
袭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则显然于自己武功颇为自负。
只听海沙派的领头人道:“这屠龙刀已归本派,既给宵小
盗去,自当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声冷笑,仍是
大模大样的拦在路中。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些让
开,恶狗拦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话声未毕,突然
“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人一惊,但见黑暗中白袍晃
了几晃,拦路恶客已然不见。
海沙派众私枭瞧那跌倒的同伴时,但见他蜷成一团,早
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放下担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
但那人奔行如飞,黑暗之中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
俞岱岩心道:“这白袍客出手好快,这一抓是少林派的
‘大力金钢抓’,但黑暗之中,却不大瞧得清楚。听这人的口
音腔调,显是来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结下的仇家可远得
很哪!”他缩身在岩石之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给海沙派的
帮众发见了,没来由的招惹祸端。只听那领头人道:“将老四
的尸首放在一旁,回头再来收拾,将来总查究得出。”众人答
应了,挑上担子,又向前飞奔。
俞岱岩待他们去远,走近尸身察看,但见那人喉头穿了
两个小孔,鲜血兀自不住流出,伤口显是以手指抓出,他觉
此事大是蹊跷,当下加快脚步,再跟踪那帮盐枭。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呼哨,二十余人四下
散开,向东北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们说的甚
么屠龙刀,难道便是在这屋中么?”只见那大屋的烟囱中一柱
浓烟冲天而起,久聚不散。众盐枭放下了担子,各人拿起一
只木杓,在萝筐中抄起甚么东西,四下撒播。俞岱岩见所撒
之物如粉如雪,显然便是海盐,心道:“在地下撒盐干甚么?
当真古怪,日后说给师兄弟们知道,他们定是不信。”
但见他们撒盐时出手既轻且慢,似乎生怕将盐粒溅到身
上,俞岱岩登时恍然,知道盐上含有剧毒,这批人用毒盐围
屋,当是对屋中人阴谋毒害。暗想:“我固不知双方谁是谁非,
但这批人如此捣鬼,太不光明。无论如何须得通知屋中之人,
好教他不致为宵小所害。”眼见海沙派众盐枭尚在屋前撒盐,
于是兜个大圈子绕到屋后,轻轻跳进围墙。
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灯
火。俞岱岩心想:“浓烟从中间一进屋中冒出,该处想必有人。”
抬头认明浓烟喷出之处,快步走去,只听得厅中传出火焰猛
烈燃烧的毕剥之声。他转过一道照壁,跨步进了正厅,突然
光亮耀眼,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
炉子,火焰升腾,炉旁分站三人,分拉三只大风箱,向炉中
搧火。炉中横架着一柄四尺来长、乌沉沉的单刀。
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满头满脸
都是灰土,袍子上点点斑斑,到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
只见那三人同时鼓风,火焰升起来五尺高,绕着单刀,嗤嗤
声响。俞岱岩站立之处和那炉子相距数丈,已然热得厉害,炉
中之热,可想而知,但见火焰由红转青,由青转白,那柄单

刀却始终黑黝黝地,竟没起半点暗红之色。
便在此时,屋顶上忽有个嘶哑的声音叫道:“损毁宝刀,
伤天害理,快住手!”
俞岱岩一听,知道途中所遇的那个白袍客到了。那三个
鼓风炼刀的老者却恍若不闻,只是鼓风更急。但听得屋顶
“嘿嘿嘿”三声冷笑,檐前一声响,那白袍客已闪身而进。
这时厅中炉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见这白袍客四十
左右年纪,脸色惨白,隐隐透出一股青气,他双手空空,冷
然说道:“长白三禽,你们想得屠龙宝刀,那也罢了,却何以
胆敢用炉火损毁这等宝物?”说着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脸
上抓去。白袍客侧首避过,抢上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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