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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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一转念,知他定是着了那村女的手脚,他不肯吃饭
饮茶,那村女却用什么奇妙法门,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
中惊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还是让他顺其自然,
慢慢醒转,转念又想:“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
自行清醒。”
正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惨厉的野兽嗥叫之声,深
夜听来,不由得令人寒毛直竖,听声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
畔多是平原,纵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这般成群结队。
那声音渐叫渐近,胡斐站起身来,侧耳凝听,只听得狼
嗥之中,还夹着一二声山羊的咩咩之声,显然是狼群追羊而
噬。当下也不以为意,正想再去察看锺兆文的情状,呀的一
声,房门推开,那村女手持烛台,走了出来,脸上略现惊惶,
说道:“这是狼叫啊。”胡斐点了点头,道:“姑娘……”向锺
兆文一指。
只听得马蹄声、羊咩声、狼嗥声吵成一片,竟是直奔这
茅屋而来。胡斐脸上变色,心想若是敌人大举来袭,这茅屋
不经一冲,何况锺二哥中毒后人事不知,这村女处在肘腋之
旁,是敌是友,身分不明,这便如何是好?转念未毕,只听
得一骑快马急驰而至。胡斐手无寸铁,弯腰抱起锺兆文,冲
进厨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却又摸索不到,只听那村女
大声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
胡斐听她口气严厉,不似作伪,看来她与来袭之人并非
一路,心中稍慰,当下抢出后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砖石,纵
身上了一株柳树,将锺兆文搁在两个大桠枝之间,凝目望去。
星光下只见一个灰衣汉子骑在马上,已冲到了茅屋之前,
马后尘土飞扬,叫声大作,跟着十几头饿狼。瞧这情势,似
乎那人途中遇到饿狼袭击,纵马奔逃,但再一看,只见马后
拖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原来是只活羊,胡斐心想,这多半是
个猎人,以羊为饵,设计诱捕狼群。却见那人纵马驰入花圃,
直奔到东首,圈转马头,又向西驰来,一群饿狼在后追叫,这
么一来一去,登时将花圃践踏得不成模样。这汉子的坐骑甚
是骏良,他骑术又精,来回冲了几次,饿狼始终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转念间,已然省悟:“啊,这家伙是来踩坏蓝花!
我如何能袖手不理?”当下双足一点,跃到了茅屋顶上,忽听
那人“哎哟!”一声叫,纵马向北疾驰而去,那活羊却留在花
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抢咬撕夺,更将花圃蹂躏得狼藉不堪。
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毒!”两块石子飞出,噗噗
两声,打在两头恶狼脑门正中,登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他
跟着又打出两块石子,这一次石子较小,准头也略偏了些,一
中狼腹,一中狼肩,但尽管如此,两头恶狼也已痛得嗷嗷大
叫。群狼连吃苦头,知道屋顶有人,仰起了头望着胡斐,张
牙舞爪,声势汹汹。胡斐见了群狼这副凶恶神情,心中大是
发毛,自己赤手空拳,实不易和这十几头恶狼的毒牙利爪相
抗,当下瞧准了一头最大的雄狼,一块瓦片斜削而下,正中
咽喉。那狼在地下一个打滚,吃痛不过,转身便逃,另有一
头大狼咬了白羊,跟着逃走。片刻之间,叫声越去越远,花
圃中的蓝花却已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跃下屋来,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
锄花拔草,将这片蓝花培植得大是可观,现下顷刻之间尽归
毁败,一定恼怒异常。哪知村女对蓝花被毁之事一句不提,只
笑吟吟地道:“多谢胡爷援手了。”胡斐道:“说来惭愧!都怪
我见机不早,出手太迟,倘若早将那恶汉在花圃外打下马来,
这片花卉还能保全。”
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
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胡斐一
怔,心想:“这姑娘吐属不凡,言语之间似含玄机。”说道:
“在府上吵扰,却还没请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
“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别提起我的姓氏。”这三句话说
得甚是亲切,似乎已将胡斐当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
兴,道:“那我叫你什么?”
那村女道:“你这人很好,我便索性连名字也都跟你说了。
我叫程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胡斐不知
“灵枢”和“素问”乃是中国两大医经,只觉得这两个字很是
雅致,不像农村女子的名字,这时已知她决不是寻常乡下姑
娘,也不以为异,笑道:“那我便叫你‘灵姑娘’,别人听来,
只当我叫你‘林姑娘’呢。”程灵素嫣然一笑,道:“你总有
法儿讨我欢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动,觉得她相貌虽然并不甚
美,但这么一言一笑,却自有一股妩媚的风致。
他正想询问锺兆文酒醉之事,程灵素道:“你的锺二哥喝
醉了酒,不碍事,到天明便醒了。现下我要去瞧几个人,你
同不同我去?”
胡斐觉得这个小姑娘行事处处十分奇怪,这半夜三更去
探访别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灵素道:“你陪
我去,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许跟人说话
……”胡斐道:“好,我扮哑子便是。”程灵素笑道:“那倒不
用,跟我说话当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动武,放暗器点穴,
一概禁止。第三,不能离开我三步之外。”
胡斐点头答应,心想:“原来她带我去见毒手药王。她叫
我不能离开她身边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当下甚是振
奋,道:“咱们这便去么?”程灵素道:“得带些东西。”走进
自己房内,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挑了两只竹箩出来,箩上用
盖盖着,不知里面放着些什么,看她的模样,挑得颇为吃力。
胡斐道:“我来挑!”将扁担接了过来,一放上肩头,几
有一百二三十斤。两只竹箩轻重悬殊,一只甚重,一只却是
极轻,挑来颇不方便,只见锺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经过他身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两人出了茅舍,程灵素将门带上,在前引路。胡斐道:
“灵姑娘,我问你一件事,成不成?”程灵素道:“成啊,就怕
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没第二个人答得
出了。我那锺二哥滴水没有入口,怎地会醉成这个模样?”程
灵素轻轻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这才吃了亏。”胡
斐道:“这个我就不懂了。锺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见愁锺氏
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我却是个见识浅陋之人,哪
知道他处处小心,反而……”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
程灵素道:“你说好了!他处处小心,反而着了我的道儿,
是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吗?只有像你这般,才会太
平无事。”胡斐道:“我怎么啊!”程灵素笑道:“叫你挑粪便
挑粪,叫你吃饭便吃饭。这般听话,人家怎能忍心害你?”胡
斐笑道:“原来做人要听话。可是你整人的法儿也太巧妙了些,
我到现在还是摸不着头脑。”
程灵素道:“好,我教你一个乖。厅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
你瞧见了么?”胡斐当时没留意,这时一加回想,果然记得窗
口一张半桌上放着一盆小朵儿的白花。程灵素道:“这盆花叫
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和饮了烈酒
一般无异。我在汤里、茶里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喝啊?”
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对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
来只听说有人在饮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却高明得
多,对方不吃不喝反而会中毒。程灵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
他解药,你不用担心。”胡斐心中一动:“这位姑娘既然擅用
药物,说不定能治苗大侠的伤目,那便不须去求什么毒手药
王了。”于是问道:“灵姑娘,你知道解治断肠草毒性的法子
吗?”程灵素道:“难说。”
胡斐听她说了这两个字,便没下文,不便就提医治之请,
只见她脚步轻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着,虽不是施展轻功,但
没过多少时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东,不是去
药王庄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说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适才我和锺二哥去药王庄,你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故意
叫我们绕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没能
明白。”
程灵素道:“你真正想问我的,还不是这件事。我猜你是
想问:药王庄明明是在西北,咱们怎么向东走?”胡斐笑道:
“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请问便是。”程灵素道:“咱们所以不
朝药王庄走,因为并不是去药王庄。”这一下,胡斐又是出于
意料之外,“啊”了一声。
程灵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浇花,一来是试试你,二来是
要你耽搁些时光,后来再叫你绕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为了
要你多耗时刻,这样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药王庄外。只因药
王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给你的蓝花
才克得它住。”
胡斐听了,心中钦服无已,万想不到用毒使药,竟有这
许多学问,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
当下说到在洞庭湖见到的两名死者。程灵素听说两名死者脸
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哼了一声,道:“这种鬼蝙蝠的毒无
药可治。他们什么也不顾了。”胡斐心道:“‘鬼蝙蝠’是什
么毒,她说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听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说
多问,徒然显得自己一无是处。”于是不再询问,跟在她身后
一路向东。
又走了五六里路,进了一座黑黝黝的树林。程灵素低声
道:“到了。他们还没来,咱们在这树林子中等候,你把这只
竹箩放在那株树下。”说着向一株大树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
只份量甚重的竹箩过去放好。程灵素走到离大树八九丈处的
一丛长草之旁,道:“这一只竹箩给我提过来。”随即拨开长
草,钻进了草丛之中。
胡斐也不问谁还没来,等候什么,记着不离开她三步的
约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箩,也钻进草丛,挨在她的身旁。仰
头向天,只见月轮西斜,已过夜半。树林中虫声此起彼伏,偶
然也听到一二声枭鸣。程灵素递给他一粒药丸,低声道:“含
在口里,别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觉味道极苦。
两人静静的坐着,过了小半个时辰,胡斐东想西想,只
觉这一日一晚的经历,实在大是诡异,可说是生平从所未遇
之奇。突然之间,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这时身在何处?如
果这时在我身畔的,不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
知她要跟我说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怀,去摸玉凤。
忽然程灵素伸手拉了他的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顺着她
手指瞧去,只见远处一盏灯笼,正在渐渐移近。本来灯笼的
火光必是暗红之色,但这盏灯笼发出的却是碧油油的绿光。
灯笼来得甚快,不多时已到身前十余丈外,灯下瞧得明
白,提灯的是个驼背女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看来右脚是
跛的。她身后紧随着一个汉子,身材魁梧,腰间插着明晃晃
的一把尖刀。
胡斐想起锺兆文的说话,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锺二哥
说,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屠夫模样的大汉,又有人说药王是
个又驼又跛的女子。那么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药王。”斜
眼向程灵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见她的脸色,但见她一对
清澈晶莹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人,神情显甚紧张。胡
斐登时起了侠义之心:“这毒手药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是拚
着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见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虽然
身有残疾,仍可说得上是个美女,那大汉却是满脸横肉,形
相凶狠。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
江湖上最厉害的巨寇大贼环攻,也是无所畏惧,但这时却不
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乱跳,自觉武功有时而穷,对付这种人,武
功未必便能管用。
那两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处,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
十余丈,站定身子。那大汉朗声叫道:“慕容师兄,我夫妇依
约前来,便请露面相见吧!”
他站立之处距胡斐并不甚远,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大,
只把他吓了一跳。那大汉说了两遍,无人答话,胡斐心想:
“这里除了咱们四人,再没旁人,哪里还有什么慕容师兄?这
两人原来是一对夫妻。”
那驼背女子细声细气地道:“慕容师兄既然不肯现身,我
夫妇迫得无礼了。”
胡斐暗暗好笑:“这叫做一报还一报。适才我到药王庄来
拜访,说什么你们也不理睬。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