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5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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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这几句话,这十二年来,我却从来没记起过。此刻经你一
提,我才记得,确有此言。不错,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话,焉
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问天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
来越聪明,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会给她识破了机关。等她
成年之后,教主又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东方不败所以不敢多
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
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我女儿若在
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
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
他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
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
心思索,已然解破了这神功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
任我行摸摸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
“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
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
口气,是否觉得玉枕穴中和膻中穴中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
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膻中穴两处有真气
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
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
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两处穴道中真气鼓荡,当真是天
翻地覆,实难忍受。外面虽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满
是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连续击打,轰轰发发,
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是我体内有如此重大变故,那东方
不败的逆谋焉能得逞?”
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问天和他说这番话,用意
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言,
自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了他这吸星大法,原来是吸取旁人
功力以为己用。这功夫自私阴毒,我决计不练,决计不使。至
于我体内异种真气无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原
是捡来的。令狐冲岂能贪生怕死,便去做大违素愿之事?”当
下转过话题,说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
下曾听师父言道,那《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
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是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
过百岁。教主何以不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凶险
的吸星大法?”
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
向问天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
小不了几岁。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你莫属。就
算你嫌日月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
天下人造福么?”
令狐冲听他这番话入情入理,微觉心动,只见任我行左
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
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势
不两立。你如固执己见,不入我教,自己内伤难愈,性命不
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我要
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也
不是甚么难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缘,你若听我良
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
这番话充满了威胁之意,令狐冲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
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患绝症,命在旦夕,无意中却学
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后终究无法化解,也不过是回复旧
状而已,那也没有甚么。我于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
生死有命,且由他去。华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
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今日言尽于此,后会有期。”
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一拱手,转身便走。
向问天欲待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已去得远了。
令狐冲出得梅庄,重重吁了口气,拂体凉风,适意畅怀,
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
云的倒影。
走到湖边,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
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
但若师父、师娘、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
毒手不可。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却不知他们
从福州回来了没有?这里去福州不远,左右无事,我就去福
建走一趟。倘若他们已动身回来,在途中或者也能遇上。”
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
又是一酸,又想:“我将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师父师娘禀
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交。说不定师
父能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
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为之一振,当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
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未见师父师娘之前,别要
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江湖,要
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免惹麻烦。却扮作甚么样子才
好?心下沉吟,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进天井,突然间豁喇
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将过来。令狐冲立时倒纵避开,那
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
着他怒目而视,粗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在倒
水吗?”
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竟有这等横蛮之人,眼见这
军官四十来岁年纪,满腮虬髯,倒也颇为威武,一身服色,似
是个校尉,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素作威作福
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甚么?不认得老爷么?”令狐冲
灵机一动:“扮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
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眼。”那军官喝道:
“笑甚么?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
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
甚么来头?”那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甚么来头?他
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
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附近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
慢喝着等候。
等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
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拍拍作响,大声吆喝:“让开,
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
抽去,呼痛声不绝。
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快步跟在马后,眼见
那军官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上驰去。奔得数里,路上行人
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一扬。那马吃了一
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令狐
冲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么?你这畜生险些踹死了
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官自
是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
抽落。
令狐冲见大道上不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
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罢休,跃下马来,匆匆
将马缰系在树上,狂奔追来。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
逃入树林。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
一声,栽倒在地。
令狐冲左足踏住他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
济,怎能行军打仗?”他在怀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出来,
上面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
个大字。打开信封,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尚书的一
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参
将,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
天德么?”
那军官给他踏住了动弹不得,一张脸皮胀得发紫,喝道:
“快放我起来,你……你……胆大妄为,侮辱朝廷命官,不……
不怕王法吗?”嘴里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
令狐冲笑道:“老子没了盘缠,要借你的衣服去当一当。”
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去。
令狐冲迅速剥下他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
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全身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
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开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
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这狗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
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想着不禁
笑出声来,当下脱去衣衫,将那参将的军服、皮靴、腰刀、包
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他反手绑了,缚在
树上,再在他口中塞满了烂泥。转念一想,回身抽出单刀,将
他满脸虬髯都剃了下来,将剃下的胡子揣入怀中,笑道:“你
变成了小白脸,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开系在树上的马缰,纵身上马,举鞭
一挥,喝道:“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
哈,哈哈!”长声笑中,纵马南驰。
当晚来到余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
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冲次晨向掌柜问明了去福建
的道路,赏了五钱银子,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
门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
将,要是真参将吴天德前来投宿,你们可有苦头吃了。”去店
铺买了面镜子,一瓶胶水,出城后来到荒僻处,对着镜子将
一根根胡子胶在脸上。这番细功夫花了大半个时辰,粘完后
对镜一照,满脸虬髯,蓬蓬松松,着实神气,不禁哈哈大笑。
一路向南,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
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起了舌头跟他说
官话,也无甚难处。他一生手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
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
只是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不过逼入各处经脉之中,半分
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
欲呕。这时又多了黑白子的真气,比先前更加难熬。每当发
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只
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畅无比。如此每练
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深了一层,好在总
是想到:“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多活一日,便已多占了一分便
宜。”便即坦然。
这日午后,已入仙霞岭。山道崎岖,渐行渐高,岭上人
烟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终没见到人家,已知贪着赶
路,错过了宿头。眼见天色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见悬
崖下有个小山洞,颇为干燥,不致有虫蚁所扰,便将马系在
树上,让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来铺在洞里,预备过夜。只
觉丹田中气血不舒,当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传的那神功每
多一次修习,便多受一次羁縻,越来越觉滋味无穷。直练了
一个更次,但觉全身舒泰,飘飘欲仙,直如身入云端一般。
他吐了口长气,站起身来,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
问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绝学的《葵花宝典》在手,何以还要
练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这时我却明白了。原
来这吸星大法一经修习,便再也无法罢手,”想到此处,不由
得暗暗心惊:“曾听师娘说过苗人养蛊之事,一养之后,纵然
明知其害,也已难以舍弃,若不放蛊害人,蛊虫便会反噬其
主。将来我可别成为养蛊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见繁星满天,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听得山
道上有人行来,其时相距尚远,但他内功既强,耳音便亦及
遥,心念一动,当即过去将马缰放开了,在马臀上轻轻一拍,
那马缓缓走向山坳。
他隐身树后,过了好一会,听到山道上脚步声渐近,人
数着实不少,星光之下,见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缠
黄带,瞧装束是魔教中人,其余高高矮矮的共有三十余人,都
默不作声的随在其后。令狐冲心想:“他们此去向南入闽,莫
非和我华山派有关?难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师父师娘
为难?”待一行人去远,便悄悄跟随。
行出数里,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
条窄窄的山路,已是两人不能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
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道:“我如跟着上去,这些
人居高临下,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见到了我。”于是闪入
草丛躲起,要等他们上了高坡,从南坡下去,这才追赶上去。
哪知这行人将到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