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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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屋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
旋来去地激斗,一个是少主人商宝震,另一个却是他母亲商
老太太,原来母子俩正在习练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商老太太出
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龙钟老态大不相同,而商宝
震一路八卦刀使将出来,也是虎虎生风。原来非但商老太平
时深藏不露,商宝震也是故意隐瞒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宝震
的只是拳脚,刀法自己并不擅长,商宝震也从来不提,想不
到这少年兵刃上的造诣着实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
前在甘凉道上与商宝震的父亲商剑鸣动手,被他砍了一刀,劈
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远,此
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商剑鸣已死,商老
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
夜,又见仇人的遗孀孤儿各使八卦刀对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
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别情?”凝思片刻,
再凑眼到窗缝中时,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刀
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
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开,母子俩依足了规矩,各自举
刀致敬,这才垂下刀来。商老太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泛
绿光。商宝震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商老太沉着脸道:“你的呼吸总是难以调匀,进境如此之
慢,何年何月才能报得你爹爹的大仇?”马行空心中一凛,只
见商宝震低下了头,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凤的武
功你虽没见到,他拉车的神力总是亲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
功夫不在苗人凤之下。这苗胡二贼的武功,你此刻跟他们天
差地远,但只要勤学苦练,每过得一日,你武功长一分,这
二贼却衰老了一分,终有一日,要将二贼在八卦刀下碎尸万
段。”马行空心想:“这母子二人闭门习武,不知胡一刀早于
十多年前便死了。”只听商老太叹了口长气,说道:“唉,你
这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马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
功夫也不起劲了。”
马行空一惊:“难道我那春儿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见
商宝震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马姑娘总是规规矩矩的,
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商老太哼了一声,说道:“你吃谁的
奶长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马家姑
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心中很合意。”商宝震很是高兴,
叫了声:“妈!”商老太左手一挥,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爹
是谁?”商宝震一愕道:“难道不是马老镖头?”商老太道:
“谁说不是?你却可知马老镖头跟咱家有甚牵连?”商宝震摇
摇头。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商宝震大
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声。
马行空不禁发抖,但听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
在甘凉道上跟马行空动手。想你爹爹英雄盖世,那姓马的焉
是他的对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
伤。但那姓马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爹爹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
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咱们的对头胡一刀深夜赶上
门来,将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马的事先有这一场
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谅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
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厉,嗓子嘶哑,听来极是
可怖。
马行空一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却也是不寒而
栗,心想:“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剑鸣就算身上无伤,也
是难逃此劫。老婆子心伤丈夫惨死,竟然迁怒于我。”
只听商老太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儿竟会赶镖投到我家
来。这商家堡是你爹爹亲手所建造,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镖?
但你可知我留姓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宝震声音发颤,
道:“妈……你……你要我为爹爹复仇?”商老太厉声道:“你
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马的丫头,是不是?”
商宝震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了两步,不敢回
答。
商老太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马的提亲,
以你的家世品貌,谅他决无不允。”
这几句话却叫马行空和商宝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马行
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脸上切齿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寒
毛根根直竖:“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尚不足以泄愤,
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
不能。天可怜见,叫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
……我那苦命的春儿……”
商宝震年轻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只觉又是
欢喜又是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
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
马行空只怕再听下去给商老太发觉,凝神提气,悄悄走
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
后山的瘦小黑影却又是谁?”
第二天午后,马行空穿了长袍马褂,命商宝震请母亲出
来,有几句话商量。商宝震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
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那可不同寻常。”于
是相请母亲,来到后厅,和马行空分宾主坐下,自己下首相
陪。他望望母亲,又望望马行空,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听马
老镖头道谢护镖之德,东道之谊,商老太满口谦虚,只盼他
二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说了好一会,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这丫头的年纪也不
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宝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
商老太大是奇怪:“却也没听说女家先开口来求亲的。”说道:
“马老师尽说不妨,咱们自己人,还拘什么礼数?”马行空道:
“我除了这丫头,一生就收得一个徒弟。他天资愚钝,性子又
卤莽,但我从小就当他亲儿子一般看待。这孩子跟春儿也挺
合得来,我就想在贵庄给他二人订了这头亲事。”
商宝震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自禁地站起
身来。商老太心下大怒:“这老儿好生厉害,定是我那不中用
的儿子露了破绽。”当下满脸堆欢,连声“恭喜”,又叫:“孩
儿,快给马老伯道喜!”商宝震脑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
奔出外。
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气好一阵子,才回屋中,将女儿和
徒儿叫来,说今日要给二人订亲。徐铮大喜过望,笑得合不
拢嘴来,马春花红晕双颊,转过了头不作声。马行空说道:
“咱们在这儿先订了亲。至于亲事嘛,那是得回自个家去办的
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闻所见,竟是半
句不提。
马春花娇憨活泼,明艳动人,在商家堡这么八个月一住,
商宝震和她日日相见,竟叫他一缕情丝,牢牢地缚在这位姑
娘身上。他刚得母亲答应要给自己提亲,料想事无不谐,正
在满怀喜悦之际,突然听到了马行空那几句晴天霹雳一般的
言语。他独自坐在房中,从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着院子中
一株银杏,真难相信适才听到的话竟会是马行空口中说出来
的。
他丧魂落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名家丁走进
房来,说道:“少爷,练武的时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
商宝震一惊,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误了练武时候,须讨
一顿好骂。”从壁上摘下了镖囊,快步奔到练武厅中。只见商
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说道:“今儿练督脉背心各穴。”转
头向两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儿拿稳了,走动!”商宝震
暗暗纳罕:“马老师说这等话,怎地妈毫不在乎?”但商老太
平日训子极严,练武之际尤其没半点假借,稍一不慎,打骂
随之,商宝震取金镖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乱想,凝神听着母
亲叫穴。
只听商老太叫道:“苗人凤,命门、陶道!”商宝震右手
双镖飞出,正中木牌上所绘人形背心两穴。商老太又叫:“胡
一刀,大椎、阳关!”商宝震左手扬起,认明穴道,登登两声
发出,“大椎穴”打准了,“阳关穴”却是稍偏,突然间见到
木牌有异,“咦”的一声,定睛一看,只见木牌上原来写着的
“胡一刀”三个黑字已然不见。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过来,待
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被人用利器刮去,却
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剑鸣”三个字,这一来适才这两
镖不是打了仇人,却是打中了自己父亲。商宝震又急又怒,反
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两枚牙齿,跟着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这庄丁自幼在庄中长大,怎
能如此大胆,此事定是外人所为,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马
行空师徒三人,说道:“请马老师来说话。”商宝震本来为人
精细,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卤莽出手,一听母亲叫请
马老师,立时会意打错了人,忙将那庄丁拉起,说道:“打错
了你,别见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镖。商老太伸
手拦住,说道:“慢着!就让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转头
吩咐庄丁,到老爷灵堂中取紫金八卦刀来。
马行空师徒三人走进厅来,见练武厅上人人神色有异。马
行空暗吃一惊:“这老婆子好厉害,一时三刻就要翻脸。”当
下双手一拱,说道:“老太太呼唤,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
道:“先夫已然逝世,马老师往日虽有过节,却也不该拿死人
来出气啊。”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鲁,请商老太明示。”
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马老师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
子,这般卑鄙行径,想来也不屑为,请问是令爱所干的呢,还
是贤高徒的手笔?”说着双目闪闪生光,向马家三人脸上来回
扫视。马春花从未见过她如此凛然有威,甚是惊诧。
马行空见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为骇异,朗声道:“小
女与小徒虽然蠢笨,但决不敢如此胡闹。”商老太大声道:
“那么依马老师之见,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当了?”马行
空想起昨晚所见的那瘦小人形,说道:“只怕是外人摸进庄来,
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拦断话头,厉声喝道:“难
道会是胡一刀那狗贼自己,来做这鬼祟的勾当?”
一言甫毕,突然人圈外一人接着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动
手,却将人家的名字写在牌上出气,这才是卑鄙行径,鬼祟
勾当!”
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见说话之人是谁,但听到他声音
尖细,叫道:“是谁说话?你过来!”只见两名庄丁被人推着
向两旁一分,一个瘦少年走上前来,正是胡斐。
这一下当真是奇峰突起,人人无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
而放低了嗓子,说道:“阿斐,原来是你。”胡斐点头道:“不
错,是我干的。马老师他们全不知情。”商老太问道:“你这
么干,为了什么?”胡斐道:“我瞧不过眼!是英雄好汉,就
不该如此。”商老太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好孩子,你很有
骨气,你过来,让我好好地瞧瞧你。”说着缓缓伸出手去。
胡斐倒不料她竟会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轻轻握住
他双手,低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间双手一翻,
一手扣住他左腕“会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关穴”。
她这一翻宛似电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备,登时全身酸麻,
动弹不得。若凭他此时武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住?但他究
竟全无临敌经验,不知人心险诈,双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
本事,却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挣扎,飞脚又踢中
他的“梁门穴”,命庄丁取过铁链麻绳,牢牢将他手足反绑了,
吊在练武厅中。
商宝震取过一根皮鞭,夹头夹脑先打了他一顿。胡斐闭
口不响,既不呻吟,更不讨饶。商宝震连问:“是谁派你来做
奸细的?”问一句,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别让他
跑了。他满腔愤恨失意,竟似要尽数在胡斐身上发泄。
马春花和徐铮见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几次想开
口劝阻,但马行空连使眼色,神色严厉,命二人不可理会。
商宝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终究问不到主使之人,眼见
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这才抛下鞭子,骂道:“小贼,
是奸贼胡一刀派你来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张嘴哈哈大笑。他
这样一个血人儿,居然尚有心情发笑,而且笑得甚是欢畅尽
意,并无做作,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商宝震抢起鞭子,又
待再打,马春花再也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