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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5章

金庸合集-第12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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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失国流亡、身受重伤之余,也曾生过自尽的念头,只因一
个特异机缘,方得重行振作,此刻自制之力减弱,隐伏在心

底的自尽念头又冒了上来。
周围的诸大高手之中,玄难慈悲为怀,有心出言惊醒,但
这声“当头棒喝”,须得功力与段延庆相当,方起振聋发聩之
效,否则非但无益,反生祸害,心下暗暗焦急,却是束手无
策。苏星河格于师父当年立下的规矩,不能相救。慕容复知
道段延庆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
好不过。鸠摩智幸灾乐祸,笑吟吟的袖手旁观。段誉和游坦
之功力均甚深厚,却全不明白段延庆此举是什么意思。王语
嫣于各门各派的武学虽所知极多,但丁春秋以心力诱引的邪
派功夫并非武学,她是一窍不通了。叶二娘以段延庆一直压
在她的头上,平时颐指气使,甚为无礼,积忿已久,心想他
要自尽,却也不必相救。邓百川、康广陵等不但功力全失,且
也不愿混入星宿老怪与“第一恶人”的比拚。
这中间只有南海鳄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见段延庆的杖头
离他胸口已不过数寸,再延搁片刻,立时便点了自己死穴,当
下顺手抓起虚竹,叫道:“老大,接住了这和尚!”说着便向
段延庆掷了过去。
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罢!别来搅局!”南海鳄神这
一掷之力极是雄浑,虚竹身带劲风,向前疾飞,但被丁春秋
软软的一掌,虚竹的身子又飞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鳄神。
南海鳄神双手接住,想再向段延庆掷去,不料丁春秋的
掌力之中,蕴蓄着三股后劲,南海鳄神突然双目圆睁,腾腾
腾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后劲又到。他双膝一软,坐
倒在地,只道再也没事了,哪知还有第三股后劲袭来。他身
不由主倒翻了一个筋斗,双手兀自抓着虚竹,将他在身下一

压,又翻了过来。他料想丁老怪这一掌更有第四股后劲,忙
将虚竹的身子往前一推,以便挡架。
但是第四股后劲却没有了,南海鳄神睁眼骂道:“你奶奶
个雄!”将虚竹放在地下。
丁春秋发了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庆的铁杖停在半空,
不再移动。丁春秋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段延庆,我劝
你还是自尽了罢,还是自尽了罢!”段延庆叹道:“是啊,活
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尽了罢!”说话之间,杖头离
着胸口衣衫又近了两寸。
虚竹慈悲之心大动,心知要解段延庆的魔障,须从棋局
入手,只是棋艺低浅,要说解开这局复杂无比的棋中难题,当
真是想也不敢想,眼见段延庆双目呆呆的凝视棋局,危机生
于顷刻,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解不开棋局,但捣乱一番,却
是容易,只须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无棋局,何来胜败?”
便道:“我来解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从棋盒中取过一枚
白子,闭了眼睛,随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双眼还没睁开,只听得苏星河怒声斥道:“胡闹,胡闹,
你自填一气,自己杀死一块白棋,哪有这等下棋的法子?”虚
竹睁眼一看,不禁满脸通红。
原来自己闭着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块已被黑棋围得
密不通风的白棋之中。这大块白棋本来尚有一气,虽然黑棋
随时可将之吃净,但只要对方一时无暇去吃,总还有一线生
机,苦苦挣扎,全凭于此。现下他自己将自己的白棋吃了,棋
道之中,从无这等自杀的行径。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
军覆没了。

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
难摇头莞尔。范百龄虽在衰疲之余,也忍不住道:“那不是开
玩笑吗?”
苏星河道:“先师遗命,此局不论何人,均可入局。小师
父这一着虽然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着。”将虚竹自己挤
死了的一块白棋从棋盘上取了下来,跟着下了一枚黑子。
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心道:
“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甘休。”
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目中满含怨毒之意,骂道:“小
贼秃!”
段延庆看了棋局中的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是出
于虚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即
便要向虚竹下手,寻思:“少林高僧玄难在此,谅星宿老怪也
不能为难他的徒子徒孙,但若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
自不能让小和尚为我而死。”
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杀了自己一块棋子,黑棋
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
虚竹赔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在救人。这
盘棋小僧是不会下的,请老前辈原谅。”
苏星河脸色一沉,厉声道:“先师布下此局,恭请天下高
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那是无妨,若有后殃,也是咎由自
取。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棋局,渎亵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
人多势众,嘿嘿,老夫虽然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周旋到底。”
他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既不聋,又不哑,此刻早已张耳听

声,开口说话,竟然仍自称“又聋又哑”,只是他说话时须髯
戟张,神情极是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
虚竹合十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
苏星河大声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何用?我师父
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着右手一挥,拍出一掌,砰的一声
巨响,眼前尘土飞扬,虚竹身前立时现出一个大坑。这一掌
之力猛恶无比,倘若掌力推前尺许,虚竹早已筋折骨断,死
于非命了。
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瞧去,盼望师伯祖
出头,救他脱此困境。
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当
此情势,只有硬起头皮,正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
入盒,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
白子后现出的空位。
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
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
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
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白子,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
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
自杀。岂知他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后,局面顿呈
开朗,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
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
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黑棋。
原来虚竹适才见苏星河击掌威吓,师伯祖又不出言替自
己解围,正自彷徨失措之际,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

“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
想此着是对是错,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
待苏星河应了黑棋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
八路。”虚竹再将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
他此子一落,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都
“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虚竹抬头起来,只见许多人脸上都有
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着大是精妙,又见苏星河脸上
神色又是欢喜赞叹,又是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
下掀动。
虚竹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然高兴?难道我这一着下错
了么?”但随即转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
着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乱搅局,侮辱他
的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待苏星河应了黑子后,依着暗中
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
看,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
何况他始终没有开口。
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
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说话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即是靠在
他的身边,亦无法听闻,但不管话声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
虚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
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他耳中。
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了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
其余那些人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
只有师伯祖没下过棋,其余的都试过而失败了。师伯祖神功
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

这个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恶贯满
盈”段延庆。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际,被丁春秋乘火打劫,
险些儿走火入魔,自杀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
一命。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
言指点,意在替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数着而退。他善于腹
语之术,说话可以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身旁
虽有好几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谁也没瞧出其中机关。
可是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大大变化,段延庆才知
这个“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
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
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
最多也不过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挤
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
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
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
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
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段延庆的棋术本来极为高明,当日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
杀得黄眉僧无法招架,这时棋局中取出一大块白棋后再下,天
地一宽,既不必顾念这大块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
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进退维谷了。
鸠摩智、慕容复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指点,但见虚竹妙
着纷呈,接连吃了两小块黑子,忍不住喝采。
玄难喃喃自语:“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

无可破解,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
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他隐隐似有所悟,却又捉摸
不定,自知一生耽于武学,于禅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聋
哑先生与函谷八友专鹜杂学,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
还笑他们走入了歧路。可是我毕生专练武功,不勤参禅,不
急了生死,岂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节,霎时之间全
身大汗淋漓。
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双眼睛又只放在王
语嫣身上,他越看越是神伤,但见王语嫣的眼光,始终没须
臾离开过慕容复。段誉心中只说:“我走了罢,我走了罢!再
耽下去,只有多历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但要他自行
离开王语嫣,却又如何能够?他寻思:“等王姑娘回过头来,
我便跟她说:‘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会,我今日得多见
你一面,实是有缘。我这可要走了!’她如果说:‘好,你走
罢!’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
说。’那么我便等着,瞧她有什么话吩咐。”
其实,段誉明知王语嫣不会回头来瞧他一眼,更不会说
“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突然之间,王语嫣后脑的柔发
微微一动。段誉一颗心怦怦而跳:“她回头过来了!”却听得
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叫道:“表哥!”
慕容复凝视棋局,见白棋已占上风,正在着着进迫,心
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来。万事起头难,便是第一着怪棋,
无论如何想不出。”王语嫣低声叫唤,他竟没听见。
王语嫣又是轻轻叹息,慢慢的转过头来。

段誉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她转过头来了!”
王语嫣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转了过来。段誉看到她脸上
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寻思:“自从她
与慕容复公子并肩而来,神色间始终欢喜无限,怎地忽然不
高兴起来?难道……难道为了心中对我也有一点儿牵挂吗?”
只见她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
想说:“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语嫣的眼光缓缓移了
开去,向着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慕容复。
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她不是不瞧我,
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眼光对住了我,然而是视而不见。
她眼中见到了我,我的影子却没进入她的心中。她只是在凝
思她表哥的事,哪里有半分将我段誉放在心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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