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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3章

金庸合集-第1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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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窗下。
天寒地冻,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等了片刻,听
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他轻
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声
响,木板裂开,连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
竹等虽在近处,只因掌风和北风配得丝丝入扣,并未察觉,房
中若是有人自也不会知觉。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
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持酒杯,笑嘻
嘻的瞅着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
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
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
非嗔的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

二十四 烛畔鬓云有旧盟
此刻室中的情景,萧峰若不是亲眼所见,不论是谁说与
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言。他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
见到马夫人之后,此后两度相见,总是见她冷若冰霜,凛然
有不可犯之色,连她的笑容也是从未一见,怎料得到竟会变
成这般模样。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
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浓,情致缠绵,两人
四目交投,惟见轻怜密爱,哪里有半分仇怨?
桌上一个大花瓶中插满了红梅。炕中想是炭火烧得正旺,
马夫人颈中扣子松开了,露出雪白的项颈,还露出了一条红
缎子的抹胸边缘。炕边点着的两枝蜡烛却是白色的,红红的
烛火照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屋外朔风大雪,斗室内却是融
融春暖。
只听段正淳道:“来来来,再陪我喝一杯,喝够一个成双
成对。”
马夫人哼了一声,腻声道:“什么成双成对?我独个儿在
这里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总是记着你
这个冤家,你……你……却早将人抛在脑后,哪里想到来探
望我一下?”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听她说话,倒与秦红棉、阮星竹差不多,莫

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旧情人么?”
段正淳低声细气的道:“我在大理,哪一天不是牵肚挂肠
的想着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飞来,将你搂在怀里,好好的
怜你惜你。那日听到你和马副帮主成婚的讯息,我接连三日
三夜没吃一口饭。你既有了归宿,我若再来探你,不免累了
你。马副帮主是丐帮中大有身分的英雄好汉,我再来跟你这
个那个,可太也对他不起。这……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么?”
马夫人道:“谁希罕你来向我献殷勤了?我只是记挂你,
身上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事小事都顺遂么?只要你好,我
就开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远在大理,我要打听你的讯
息,不知可有多难。我身在信阳,这一颗心,又有哪一时、哪
一刻不在你的身边?”
她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
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是荡气回肠,令人神为之夺、
魂为之销。然而她的说话又似纯系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的狐
媚。他平生见过的人着实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艳
媚入骨的女子。萧峰虽感诧异,脸上却也不由自主的红了。他
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
爱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
种风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里。马夫
人“唔”的一声,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撑拒。
萧峰眉头一皱,不想看他二人的丑态,忽听得身侧有人
脚下使劲踏着积雪,发出擦的一声响。他暗叫:“不好,这两
位打翻醋坛子,可要坏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风,飘到秦红棉

等四人身后,一一点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这四人也不知是谁做的手脚,便已动弹不得,这一次萧
峰点的是哑穴,令她们话也说不出来。秦红棉和阮星竹耳听
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话连篇,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
倒在雪地之中,双双受苦煎熬。
萧峰再向窗缝中看去,只见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脑
袋靠在他肩头,全身便似没了半根骨头,自己难以支撑,一
片漆黑的长发披将下来,遮住了段正淳半边脸。她双眼微开
微闭,只露出一条缝,说道:“我当家的为人所害,你总该听
到传闻,也不赶来瞧瞧我?我当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么
嫌疑了罢?”语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娇。
段正淳笑道:“我这可不是来了么?我一得讯息,立即连
夜动身,一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从大理赶来,生怕迟
到了一步。”马夫人道:“怕什么迟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
“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岂不是落得
一场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东流。”马夫人啐了一
口,道:“呸,也不说好话,编派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
嫁人?你几时想过我了,说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烂了舌根子。”
段正淳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加紧了,笑道:“我要是不
想你,又怎会巴巴的从大理赶来?”马夫人微笑道:“好罢,就
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后你怎生安置我?”说到这里,伸出双
臂,环抱在段正淳颈中,将脸颊挨在他面上,不住轻轻的揉
擦,一头秀发如水波般不住颤动。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儿,提他干么?
来,让我抱抱你,别了十年,你是轻了些呢,还是重了些?”

说着将马夫人抱了起来。
马夫人道:“那你终究不肯带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头
微皱,说道:“大理有什么好玩?又热又湿,又多瘴气,你去
了水土不服,会生病的。”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嗯,你不过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段正淳笑道:“怎么是
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正的欢喜。”
马夫人微微一挣,落下地来,斟了杯酒,道:“段郎,再
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够啦!”马夫人左手伸过
去抚摸他脸,说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
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说着接过了酒杯,一
饮而尽。
萧峰听着二人尽说些风情言语,好生不耐,眼见段正淳
喝酒,忍不住酒瘾发作,轻轻吞了口馋涎。
只见段正淳打了个呵欠,颇露倦意。马夫人媚笑道:“段
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萧峰精神一振,心想:
“她要说故事,说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寻。”
段正淳却道:“且不忙说,来,我给你脱衣衫,你在枕头
边轻轻的说给我听。”
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时候家里
很穷,想穿新衣服,爹爹却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几时能
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样,过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开心了。”段
正淳道:“你小时候一定长得挺俊,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就是穿一身破烂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马夫人道:“不,我
就是爱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这身孝服,雪白粉嫩,
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么好看?”

马夫人抿着嘴一笑,又轻又柔的说道:“我小时候啊,日
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段正淳道:“到得十七
岁上呢?”马夫人目露光采,悄声道:“段郎,我就为你害相
思病了。这病根子老是不断,一直害到今日,还是没害完,也
不知今生今世,想着我段郎的这相思病儿,能不能好。”
段正淳听得心摇神驰,伸手又想去搂她,只是酒喝得多
了,手足酸软,抬了抬手臂,又放了下来,笑道:“你劝我喝
了这许多酒,待会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后来你到
几岁上,才穿上了花衣花鞋?”
马夫人道:“你从小大富大贵,自不知道穷人家孩子的苦
处。那时候啊,我便是有一双新鞋穿,那也开心得不得了。我
七岁那一年上,我爹爹说,到腊月里,把我家养的三头羊、十
四只鸡拿到市集上去卖了过年,再剪块花布,回家来给我缝
套新衣。我打从八月里爹爹说了这句话那时候起,就开始盼
望了,我好好的喂鸡、放羊……”
萧峰听到“放羊”这两个字,忍不住热泪盈眶。
马夫人继续说道:“好容易盼到了腊月,我天天催爹爹去
卖羊、卖鸡。爹爹总说:‘别这么心急,到年近岁晚,鸡羊卖
得起价钱。’过得几天,下起大雪来,接连下了几日几晚。那
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几声响,羊栏屋给大雪压垮啦。幸好
羊儿没压死。爹将羊儿牵在一旁,说道这可得早些去将羊儿
卖了。不料就是这天半夜里,忽然羊叫狼嗥,吵了起来。爹
爹说:‘不好,有狼!’提了标枪出去赶狼。可是三头羊都给
饿狼拖去啦,十几只鸡也给狼吃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出
去赶狼,想把羊儿夺回来。

“眼见他追入了山里,我着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夺
回羊儿。等了好久好久,才见爹爹一跛一拐的回来。他说在
山崖上雪里滑了一交,摔伤了腿,标枪也摔到了崖底下,羊
儿自然夺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里放声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
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我又哭又叫,只嚷;
‘爹,你去把羊儿夺回来,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萧峰听到这里,一颗心沉了下去:“这女人如此天性凉薄!
她爹爹摔伤了,她不关心爹爹的伤势,尽记着自己的花衣,何
况雪夜追赶饿狼,那是何等危险的事?当时她虽年幼不懂事,
却也不该。”
只听她又说下去:“我爹爹说道:‘小妹,咱们赶明儿再
养几头羊,到明年卖了,一定给你买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
依。可是不依又有什么法子呢?不到半个月便过年了,隔壁
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黄底红花的新棉袄,一条葱绿色黄花的裤
子。我瞧得真是发了痴啦,气得不肯吃饭。爹爹不断哄我,我
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时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
套新衣服给你。”说着伸了个懒腰,烛火摇晃,映得他脸上尽
是醺醺酒意,浓浓情欲。
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
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悄悄起来,
摸到隔壁江伯伯家里。大人在守岁,还没睡,蜡烛点得明晃
晃地,我见江家姊姊在炕上睡着了,她的新衣裤盖在身上,红
艳艳的烛火照着,更加显得好看。我呆呆的瞧着,瞧了很久

很久,我悄悄走进房去。将那套新衣新裤拿了起来。”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么?哎唷,我只道咱们小康只会偷
汉子,原来来会偷衣服呢。”
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说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
裤呢!我拿起桌上针线篮里的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
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
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
穿还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脸蕴笑意,听到这里,脸上渐渐变色,颇为
不快,说道:“小康,别说这些旧事啦,咱们睡罢!”
马夫人道:“不,难得跟你有几天相聚,从今而后,只怕
咱俩再也不得见面了,我要跟你说多些话。段郎,你可知道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
是这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
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得毁了这件物事。小时候使
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了些,就使些巧妙
点的法子啦。”
段正淳摇了摇头,道:“别说啦。这些煞风景的话,你让
我听了,叫我没了兴致,待会可别怪我。”
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慢慢打开了绑着头发的白
头绳,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她拿起一只黄杨木的梳
子,慢慢梳着长发,忽然回头一笑,脸色娇媚无限,说道:
“段郎,你来抱我!”声音柔腻之极。
萧峰虽对这妇人心下厌憎,烛光下见到她的眼波,听到
她“你来抱我”这四个字,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动。

段正淳哈哈一笑,撑着炕边,要站起来去抱她。却是酒
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身,笑道:“也只喝了这六七杯酒儿,
竟会醉得这么厉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见心醉,真
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萧峰一听,吃了一惊:“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会醉?段
正淳内力非同泛泛,就算没半点酒量,也决没这个道理,这
中间大有蹊跷。”
只听马夫人格格娇笑,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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