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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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了便宜去,认了是单伯山的父亲。
单正最小的儿子单小山火气最猛,大声骂道:“他妈的,
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赵钱孙自言自语:“他妈的,这种窝囊儿子,生四个已经
太多,第五个实在不必再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听他这般公然挑衅,单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儿,转头向
赵钱孙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
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
说罢!”
赵钱孙又学着他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
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
伯山,老子叫你说,你自管说罢!”
单伯山恨不得冲上前去,拔刀猛砍他几刀,方消心头之
恨,当下强忍怒气,向乔峰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
原是不敢干预,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说到这里,
眼光瞧向赵钱孙,看他是否又再学舌,若是照学,势必也要
这么说:“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那便是叫单正为
“爹爹”了。
不料赵钱孙仍然照学,说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
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儿子说:君子爱人以德。”他将“爹
爹”两字改成“儿子”,自是明讨单正的便宜。众人一听,都
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赵钱孙太也过分,只怕当场便要流血。
单正淡淡的道:“阁下老是跟我过不去,但兄弟与阁下素
不相识,实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尚请明白示知。倘若是
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阁下陪礼请罪便了。”
众人心下暗赞单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侠义前辈。
赵钱孙道:“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这比得罪我
更加可恶十倍。”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赵钱孙指着
谭婆道:“这位便是小娟。小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
谁也称呼不得。”单正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原来这是谭
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称呼,还请恕罪。”赵钱孙老气
横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过,下次不可。”单正道:
“在下久仰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的大名,却无缘识荆,在下
自省从未在背后说人闲言闲语,如何会得罪了谭家婆婆?”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快活么?’
她尚未答话,你这五个宝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
的来到,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问话。单老兄,你
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又
是什么人?难道我们说话之时,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想这人果然脑筋不大
灵,说道:“兄弟有一事不明,却要指教。”赵钱孙道:“什么
事?我倘若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打紧。”单正道:
“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便只阁下一人叫得,
是也不是?”赵钱孙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
瞧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是
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单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却难道连
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钱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
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然之间,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
伤心之极。
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
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哪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
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
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
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
的不是了……
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单正更奇了,问道:
“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道:“我没有姓,你别问,你别问。”
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
什么事,他自己不说,旁人自也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
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
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颠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
不要?”
赵钱孙道:“你抛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
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
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赵钱孙
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后来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
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颠颠的发痴。眼看谭氏夫妇都是
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
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白发萧萧,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
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
忘情。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
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听着罢。”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
“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
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
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
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般情景段誉瞧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都情深
如此,将世人全然置之度外,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会
落到赵钱孙这般结果么?不,不!这谭婆对她师哥显然颇有
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
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赵钱孙果然并不姓赵。
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以太行嫡派绝技着称,从
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
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
这赵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么门派?”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得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
身’的慕容复,胆大妄为,乱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
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身
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
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愕,
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
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
肚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
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
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
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
子的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阿碧、王语嫣知道
她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自不为异,其余众人无不又
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怒发如狂。不
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
又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阿
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然姓单,却是一妻四
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
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不免为时已晚。双
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
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头道:“不是。”单正道:“然
则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道:
“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
再不制止他发疯发颠,我可不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
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颠,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
样,还不心满意足么?”谭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
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然不
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
婆怒道:“也不怕丑,难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
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分的前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
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
妇,以及这位兄台,今日惠然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
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
长老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
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
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
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里,话中略带鸣咽,微微啜
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
人好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
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
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遗书。封皮上写道:
‘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
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
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针落地也
能听见。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
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上遗书,幸好帮主率同
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
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
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觉察到有一个重大之极
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
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
松,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
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
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
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
知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朽当真
好生为难。”这两句话声音嘶哑,颇有苍凉之意。他慢慢从身
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
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
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
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
楚的。这封信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
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
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
行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
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
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
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
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
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
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
看之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
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过头来一看,也奇道:‘咦!原来
是他!’”
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
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
没入流的弄蛇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
的阴私?”别瞧他一直疯疯颠颠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
单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
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
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