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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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假药。司空玄以直报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甚么怪他不得?咱们给他假药不打紧,他
怎么能给咱们假药?”用袖子给他抹了抹汗,见他脸色惨白,
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泪来,呜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
了!”将右颊凑过去贴住他左颊,颤声道:“郎……郎君,你
可别死!”
段誉的上身给她搂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亲近过一
个青年女子,脸上贴的是嫩颊柔腻,耳中听到的是“郎君、郎
君”的娇呼,鼻中闻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细细,如何不令他
神魂飘荡?便在此时,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渐渐止歇了。原来
司空玄所给的并非假药,只是这断肠散实是霸道之极的毒药,
此时发作之期渐近,虽然服了解药后毒性渐渐消除,腹中却
难免一阵阵时歇时作的剧痛。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晓,只是
当时不敢明言,生怕惹恼了灵鹫宫的圣使。
木婉清听他不再呻吟,问道:“现下痛得好些了么?”段
誉道:“好一些了。不过……不过……”木婉清道:“不过怎
样?”段誉道:“如果你离开了我,只怕又要痛起来。”木婉清
脸上一红,推开他的身子,嗔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段誉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阵剧
痛,忍不住又呻吟起来。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说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
想活了。咱俩同到阴曹地府,再结夫妻。”段誉不愿她为自己
殉情,说道:“不,不!你得先替我报仇,然后每年来扫祭我
的坟墓。我要你在我坟上扫祭三十年、四十年,我这才死得
瞑目。”木婉清道:“你这人真怪,人死之后,还知道甚么?我
来扫墓,于你有甚么好处?”
段誉道:“那你陪着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没有好处。喏,
我跟你说,你这么美貌,如果年年来给我扫一次墓,我地下
有知,瞧着你也开心。但如你陪着我一起死了,大家都变成
了骷髅白骨,就没这么好看了。”
木婉清听他称赞自己,心下欢喜,但随即想到,今日刚
将自己终身托付于他,他转眼却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泪滚滚
而下。
段誉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心
中又是一动,便低头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亲吻女子,
不敢久吻,便即仰头向后,痴痴的瞧着她美丽的脸庞,叹道:
“只可惜我命不久长,这样美丽的容貌,没多少时刻能见到
了。”
木婉清给他一吻之后,一颗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娇
羞无限,本来全无血色的脸上更增三分艳丽,说道:“你是世
间第一个瞧见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划破脸面,再
也不让第二个男子瞧见我的本来面目。”
段誉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妒
意,实不愿别的男子再看到她这等容光艳色,劝阻之言到了
口边,竟然说不出来,却问道:“你当年为甚么要立这样一个
毒誓?这誓虽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说了给你听那也无妨。我是
个无父无母之人,一生出来便给人丢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师
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将我养大,教我武艺。我师父说天
下男子个个负心,假使见了我的容貌,定会千方百计的引诱
我失足,因此从我十四岁上,便给我用面幕遮脸。我活了十
八年,一直跟师父住在深山里,本来……”
段誉插口道:“嗯,你十八岁,小我一岁。”
木婉清点点头,续道:“今年春天,我们山里来了一个人,
是师父的师妹‘俏药叉’甘宝宝派他送信来的……”段誉又
插口道:“‘俏药叉’甘宝宝?那不是钟灵的妈妈?”木婉清
道:“是啊,她是我师叔。”突然脸一沉,道:“我不许你老是
记着钟灵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着我一个。”段誉伸
伸舌头,做个鬼脸。
木婉清怒道:“你不听吗?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着你
一个,别的男子,我都当他们是猪、是狗、是畜生。”段誉微
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厉声问道:“为甚么?”
段誉笑道:“我的妈妈,还有你的师父,那不都是‘别的女
子’吗?我怎能当她们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终于点了点
头,说道:“但你不能老是想着钟灵那小鬼。”段誉道:“我没
有老是想着她。你提到钟夫人,我才想到钟灵。你师父的信
里说甚么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师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气,将那
信撕得粉碎,对送信的人说:‘我都知道了,你回去罢。’那
人去后,师父哭了好几天,饭也不吃,我劝她别烦恼,她只
不理,也不肯说甚么原因,只说有两个女人对她不起。我说:
‘师父,你不用生气。这两个坏女人这样害苦你,咱们就去杀
了。’师父说:‘对!’于是我师徒俩就下山来,要去杀这两个
坏女人。师父说,这些年来她一直不知,原来是这两个坏女
人害得她这般伤心,幸亏甘宝宝跟她说了,又告知她这两个
女人的所在。”
段誉心道:“钟夫人好似天真烂漫、娇娇滴滴的,却原来
这般工于心计。这可是借刀杀人啊。她自己恨这两个女子,却
要你师父去杀了她们。”
木婉清续道:“我们下山之时,师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
有人见到了我的脸,我若不杀他,便须嫁他。那人要是不肯
娶我为妻,或者娶我后又将我遗弃,那么我务须亲手杀了这
负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师父一经得知,便立即自刎。
我师父说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随口吓我。”
段誉暗暗心惊,寻思:“天下任何毒誓,总说若不如此,
自己便如何身遭恶报。她师父却以自刎作为要胁,这誓确是
万万违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师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
我如何能不听她的吩咐?何况她这番嘱咐,全是为了我好。当
时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师徒下得山来,便先到苏州
去杀那姓王的坏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来岔去
的都是河浜港湾,我跟师父杀了那姓王坏女人的好些手下,却
始终见不到她本人。后来我师父说,咱二人分头去找,一个
月后倘若会合不到,便分头到大理来,因为另一个坏女人住
在大理。哪知这姓王坏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
瑞婆婆和平婆婆这两个老家伙,便是这群奴才的头脑。我寡
不敌众,边打边逃的便来到大理,找到了甘师叔。她叫我在
她万劫谷外的庄子里住,说等我师父到来,再一起去杀大理
那个坏女人。不料我师父没来,瑞婆婆这群奴才却先到了。以
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说得有些倦了,闭目养神片刻,又道:“我初时只道你
便如师父所说,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无情无义之
辈。哪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赶着回来向我报讯,这
就不容易了。这群奴才围攻我,你不会武功,好心护着我。我
……我又不是没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誉心道:“你
将我拖在马后,浸入溪水,动不动就打我耳光,原来是心中
感激。对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给我治伤,见到了我背心,我又见到了
你的光屁股。我早在想,不嫁你只怕不行了。后来这南海鳄
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说到这里,转头向段
誉凝视,妙目中露出脉脉柔情。
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真的对我生情了么?”说
道:“你见到我光……光甚么的,不用放在心上。刚才为势所
迫,你出于无奈,那也不用非遵守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
屁股挺好看么?丑也丑死了。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
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
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
子,大声呻吟。木婉清道:“快说,你肯不肯娶我为妻?”段
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
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
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便点头
道:“我……我愿娶你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发射毒箭的机括,听他这么说,
登时欢喜无限,一张俏脸如春花初绽,手离机括,笑吟吟的
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誉道:“不,
不!咱俩还没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
个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刚才又亲我了?”段誉道:
“我见你生得太美,实在忍不住,可对不住了。”木婉清笑道:
“也不用说对不住,你亲我,我也很欢喜呢。”段誉心道:“她
天真无邪,才是真的,钟夫人可是假的。钟灵年纪小,也是
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
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你吃。”说着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给
南海鳄神扭断了脖子的使剑汉子尸体上的肉。
段誉大吃一惊,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
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为甚么不能吃?我跟
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依你说都吃不
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
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
是人,我是人,这汉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
“为甚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誉叹道:“是
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吗?”
木婉清自幼只跟师父在一起,从未和第三人相处,她师
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她说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
矩、礼义律法,甚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人不能吃
人”,只是将信将疑,睁大一双俏眼,颇感诧异。
段誉道:“你胡乱杀人,也是不对的。子曰:‘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你不想给人杀了,也就不该杀人。别人有了危难
苦楚,该当出手帮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么我逢到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么?为
甚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
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
便将它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
有甚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
情,你一点儿也不懂。”木婉清道:“你不会武功,却来理武
林中的事,我看世间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誉点点头
苦笑,道:“这话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声,说道:“甚么‘这话倒也有理’?你还
没拜师父,倒已学会了师父的话。”段誉笑道:“南海鳄神还
明白有理无理,那也就没算恶得到家……”
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惊呼,扑入段誉怀中,叫道:
“他……他又来了……”段誉转过头来,只见崖边黄影一晃,
南海鳄神跃了上来。
他见到段誉,咧嘴笑道:“你还没磕头拜师,我放心不下,
生怕给哪一个不要脸的家伙抢先收了去做徒儿。老大说,天
下甚么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好东西拿到了手才是
你的,给人家抢去之后,再要抢回来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话
总是不错的,我打他不过,就得听他的话。喂,小子,快快
磕头拜师罢。”
段誉心想此人要强好胜,爱戴高帽,但输给老大却是直
言不讳,眼见他左眼肿起乌青,嘴角边也裂了一大块,定是
给那个老大打的,世上居然还有武功胜于他的,倒也奇了,拜
师是决计不拜的,只有跟他东拉西扯,说道:“刚才老大吹哨
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鳄神道:“是啊。”段誉道:
“你一定打赢了,老大给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鳄神摇头道:“不是,不是!他武功还是比我强得多。
多年不见,我只道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过,抢不到‘四大恶
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斗上一二百个回合,哪知道三
拳两脚,就给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来。老大仍是他做,我
做老二便了。不过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脚。他说:‘岳
老三,你武功很有长进了啊。’老大赞我武功很有长进,老大
的话总是不错的。”
段誉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鳄神脸有惭
色,道:“多年不见,老大随口乱叫,他忘记了。”段誉道:
“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不会叫错了你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