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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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活唱着歌回家去。这个境界看起来多渺小!虽然渺小,可是孔子听了以后,大声地感叹说,我就希望和你一样。
孔子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孔子就这么孩子气!所以说这段书很难懂。我们经历这几年的离乱人生——国家、社会、天下事,经过那么大的变乱——才了解国家社会安定了,天下太平了,才有个人真正的精神享受。不安定的社会、不安定的国家,实在是做不到的。时代的剧变一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遍地皆是。所以古人说“宁为太平鸡犬,莫作乱世人民。”而曾点所讲的这个境界,就是社会安定、国家自主、经济稳定、天下太平,每个人都享受了真、善、美的人生,这也就是真正的自由民主——不是西方的,也不是美国的,而是我们大同世界的那个理想。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真正享受了生命,正如清人的诗“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我们年轻时候,家里有书房读书的生活,的确经历过这种境界,觉得一天的日子太长了,哪里像现在,每分钟都觉得紧张。如果我们有一天退休,能悠闲地回家种种菜,看看有多舒服!
这里孔子问这四个学生的话,其中孔子与曾点的一段话,可以说进入了最高潮,师生之间,说出了完美人生的憧憬。政治的目的,不过在求富强康乐,所以这一段可以说是大同世界中,安详、自得的生活素描。
春风化雨
下面就是一个结论。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侍坐的四个学生,答复了孔子的问题以后,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个人都已经走了,还有一个曾皙留在最后。因为孔子除了对他的话发表了意见以外,对其他三位同学的话还没有表示意见,意犹未足,再向孔子请教,他们三位同学所作的答案,老师认为怎么样?孔子说,没有什么,只是每个人报告心得,表达自己的思想,如此而已。曾皙又进一步问道,刚才子路说的话,老师笑他,为什么笑他呢?
我们也许觉得子路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对,而且很对胃口,有什么可笑之处?但孔子告诉他,子路说的是国家天下大事,是一种大英雄、大政治家的事业,要有文化基础,要有学问修养,不是那么简单。而子路大言不惭,一点都不谦让,自认为很行了,所以我才笑他。至于他说的那个对国家的理想并没有错,我只是笑他太自满、太轻率。
至于冉求的那套话,讲得也蛮好,实际上那就是政治家的作为,事实上方六七十和五六十有什么不同呢?这里我们可以引用老子的话来作一解释。现在有些研究老子哲学的,对“小国寡民”、“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两句话,各有各的解释。现在的青年们,在大学里研究文学的也好,研究哲学的也好,研究政治学的也好,拿硕士、博士学位的论文,很多写老子。什么老子的政治思想、老子的哲学思想、老子的经济思想、老子的什么什么思想都来了。老子当年自己只写了五千个字,以后几千年来,几千万字都说不完。这些巨著,如果老子自己看了,一定会笑掉大牙。而今日那些论文中的老子,究竟是哪一家说的老子也不知道。真正的老子思想很简单其实,只有五千字。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要注意这个“烹”字,是慢慢地用文火来炖,小火来烧。小鲜是小鱼小肉,如用大火,一烧就烧焦了,必须用文火,慢慢地烹。这句话也告诉我们作人,乃至处世的一个大原则,在混乱之中,不能心急,任何一个时代的混乱,都有一个关键,慢慢来,逐渐解决。利用太极拳原理,四两拨千斤,就是顺其势,慢慢来。如果想一下子用突变的方法把它改过来,往往突变还没有变好,新的毛病又出来了,所以他主张“小国寡民”。换句话说,他是以地方政治为基础做起。这也是和孔子说的“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的意思是一样的,不论地方大小,治理之道都是一样,并没有两样。而孔子这样说冉求,并不是说冉求不对,只是说冉求的思想,用来治大国、治小国都是一样的。这句话如引用到我们自己的身上,就是不论我们职位大小,责任是一样的,事功是一样的,问题在做得好做不好。
至于公西华的思想,孔子认为那也是一个大政治家的见地,但是他话说得谦虚。实际上一个“宗庙会同”,主持一个庞大联合会议,各国的元首、阁员都参加,而能够担任这种会议的秘书长,作主席。公西华说这是小意思,学习学习,话是讲得谦虚,口气是蛮大的。他说这是一件小事,天下还有什么大事?
根据上面这一段,我们还可以看出来另一方面。子路等人的抱负思想很了不起,但总离不开自我英雄主义,我可以如何,我要如何……而且都偏于从政治着手。但曾皙就不同了,同样希求大同之世,但成功不必在我,而着重于文教方面,真正说中了孔子的心事,所以孔子感叹:“吾与点也。”
。。!
颜渊第十二…1
/小。说+
天人合一
下论《先进》第十一篇已经讲完了,这是对于上论的《学而》——个人的内养,《为政》——个人发挥到外用的一些事实的注解。现在孔子思想的一个大问题来了。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这一段对于仁的研究,是孔子思想的中心。我们先从文字方面讨论颜渊问孔子什么叫做仁,由这句话我们就想到,《里仁》这一篇不都讲的仁吗?在讲上论《里仁》时,已经说过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们以后慢慢研究。现在到了“以后”这个地方了。《里仁》篇里的仁,讲仁的体、仁的用、仁的现象。有时讲仁的思想,有时讲仁的待人处世,各个不同。现在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回,提出来的一个总问:“什么是仁?”要求为仁下一个定义。孔子说,克己复礼叫做仁。照字面讲就是这样。从前在私塾里读古书,老师就这么解释了,不许再问,现在再照过去的读书方法解释下去:“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孔子说只要有一天做到克己复礼的功夫,全世界都归到仁的境界里去。下面引伸下去“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就在你自己的身心上,并不是靠外来的。字面的意思,我们这样解释了,这是“依文解义”的解释。“依文解义”是佛学里禅宗的话,全句是“依文解义,三世佛冤。”意思是说,如果看佛经,只照文字去理解佛学的思想,那么过去的佛、现在的佛、
未来的佛都要说:“冤枉呀!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呀!”换句话说,我们读书,要通过语意,要透过语意,要透过语文内涵的意义,找出思想、道理的真谛,这才叫学问。仅仅文字会了,文章写得好,不一定就是学问。
我们作进一步的讨论:
“仁”是孔子思想的中心,历代以来的解释很多,尤其宋儒——理学家,专讲这个“仁”。不过在我个人的看法,宋儒理学家们所讲那一套“仁”的理论,已经不是孔子思想的本来面目了。左边偷了佛家的,右边偷了道家老庄的,尤其偷了老子的更多,然后融会一下据为己有。等于偷来的衣服,洗过一次穿在自己的身上,说是自己的衣服,这种作风实在令人为之气短。宋儒天天讲要“诚”,要“敬”,我认为他们作学问的基本态度上就违反了这两点,既不诚,又不敬。假如坦然的说这是借别家的思想来讲的,这又有什么错?而且也并不妨碍他们的学问。譬如今天说借了西方或法国某一政治家或哲学家的思想来解说一个问题,也没有错呀,为什么借了人家的思想,还要骂人家?就像现在有些小偷,拿了人家的钱还要杀人家,这成什么话呢?这还叫“诚敬”之道吗?所以宋儒解释的仁,还是有问题。
再其次我们提过的,韩愈解释的“仁”为“博爱之谓仁”。后世有些人误解了,认为这就是孔子的思想,仁就是博爱。其实汉武帝时公孙弘先说过仁就是爱。正式定义“博爱之谓仁”,这是韩愈的思想,韩愈是研究墨子的专家。“兼爱”之说,墨子看得很重要,可以说是墨家的思想,如严格的讲学术思想,就不要搞错了,否则就是笑话。所以学问可以欺骗所有的瞎子,没有办法欺骗一个有眼睛的人,学术就是这样一个严格的东西。
另外,到了满清末年,“戊戌政变”中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在他的著作中有一本书叫《仁学》,恐怕单行本很少看到。但现在市面发行的《谭浏阳全集》这部书里,有《仁学》的全部内容。其实《仁学》的内容,基本上还是从宋儒的理学入手,来讨论孔门的学问。
这些,我们作了大概的介绍以后。现在回转来,再来研究这个“仁”的本身。颜回问“仁”,孔子答复他“克己复礼”就是仁。什么是“克己”呢?以现代话来讲,“心理的净化”就是“克己”。今天有个同学,他也听了我多年课,要去美国了,中午来辞行,谈到这个问题,他问要怎样才能克服自己的烦恼。他的烦恼就是思想不停。怎么样做到经常不想,那是不可能的事,人不能不想,我说有一点可以随时做得到的,就叫“想而不住”,这是禅学的境界了。
大家这里要特别注意:譬如现在我在讲话,诸位在听话,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生理作用,配合心理感受,好几样都在用了——眼睛在看着,耳朵在听着,坐在椅子上舒不舒服,空气的冷暖,都感觉到,内在还有个东西,思想一个一个接连着。我们的思想像流水一样,一个浪头过去了,又来,又过了,又来了,一直这样的,而且在中间还会岔上很多的乱想。但是回想一下,这许许多多的思想,没一个存在。譬如我们说“克己复礼”,这句话就是一个思想,这个念头过去了以后,我们再讲“克己复礼”,但已经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二个思想了,再讲一个“克己复礼”,又是第三个思想了。也就是我们讲过的,等于我们看到一股流水在流,表面上我们是看到一股流水。而它一直在流,但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浪头早过去了,不断的有个浪头在眼前,可是它是由后面不断地涌上来的。我们看电灯,好像这个亮光是一直存在的,但实际上这亮光是不断的消散,而新的亮光不断的补上来。我们的思想、心理作用也是一样,我们好像是总有思想存在。实际上我们分析一下这个思想:前
面的思想过去了,后面的思想还没有来,现在的思想当我们讲“现在”的时候,这个思想又已经过去了。
静的修养
好了,这个道理我们了解了,所以对于思想,我们不要去控制它,譬如说我们想静下来,脑子里在想“我最好静下来”,这反而又多了一个念头,所以最好不要去作“我最好静下来”的想法。许多人学佛、学道、打坐、练功夫,有意要把心静下来,这心怎么能静?有的两腿盘起来,闭眉闭眼,不言不语,耍把戏一样,这也可以,但不是真正“静”的境界。对生理的帮助则有之,如说这就是静,那就不通的。这样坐在那里,心里的乱想会更多,这不是真正的“静”。所谓“真正的静”,要有高度的修养,如前面所说,一面批改公文,一面听取报告,处理急务,日理万机的情形下,而心境始终是宁静的。我们要想作到这一步修养,就先要认识自己的心理,思想是这样不断的过去,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就可以做一个体会,我们对于前面过去的思想不理它,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譬如我们所有的痛苦烦恼在哪里?我们往往知道是无法挽回的,但硬是想要把它拉回来。所谓后悔,就是已经过去了的,想把它抓回来。对于未来的,又何必去想它?有人说我走路很快,我说我这个人“懒
得用心”,譬如我出门到这里来,目标是恒庐,就直往恒庐来,路上的事就不去管它,不去想它。可是许多人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遇到的,可想得多了。假使能够不去想它,心理上永远保持这份宁静,心理就健康了,生理也自然健康了,这是必然的医学道理。现在再回来说本题,我们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没有来,不去管,单说现在的,“现在”也没有,我们说一声“现在”,这“现在”就马上过去了。慢慢从这一面去体会,永远保持心境的安宁,这一个平静的心境,一直平
静到甚至于今天被敌人抓住了要枪毙,下一个节目是什么?一颗子弹这里进去那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