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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论语别裁-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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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西赤的事件看起来,好像孔子当主管时,对于财政的管理是比较紧缩的。但是接着这一节书连下来,便讲到另一件类似的事情,证明孔子对于财务并非悭吝。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原思名宪,字子思,孔子的学生。他在孔子过世以后,就辞官归隐江湖。子贡后来相卫的时候,因为很佩服他,特别去看他,结果被他刮了胡子。子贡去时,排场很大;原宪故意装扮成一个乡巴佬,穿了破旧的衣服会见子贡。见面以后,子贡说:“你生病了吧?!”原宪说:“我没生病。我没有钱,只是穷;学道而不成,才是病。像我这样子是穷,而不是病。可是你学了夫子之道,看你今天这个神气、派头……。”虽然把子贡弄得下不了台,不过由此也可见原宪的侠义气概。孔子当

政时,“原思为之宰”,这个“宰”是家宰,以今天的职务来说,相当于总务。孔子“与之粟九百”,这个九百的数字,到底有多少,无法考据,总之很多。“辞”,他不要那么多,希望减掉一点。但是孔子说,你不要推辞,你用不完可以周济那些贫穷的亲戚、朋友。

这一节是记载孔子出仕当政时,两个不同的态度。公西赤外放当大使,同学帮忙,要求多发一点安家费,孔子认为并不需要;而原宪经济状况较差,当他为孔子当总务的时候,孔子把他的待遇提得特别高。原宪不要,孔子却反而劝他收下。从这个故事,我们看到孔子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的风范。除了是长官的身份之外,还身兼父母、师长之责,随时以生活中的事例来教育学生,这也就是后世儒家所该效法其教化精神的重点之处。

天生我才必有用

由此又讲到对仲弓的直接教育。仲弓就是冉雍,本篇的主角,孔子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本篇第一句话,孔子就说他有当皇帝的才具——“可使南面”。前面我们曾经介绍过仲弓贫苦的出身,他父亲当时的名誉也并不高明,大概各方面都很不如意。但这做儿子的,却才德出众。因此孔子全力提拔这个学生,给予特别培养。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蛉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他劝冉雍心理上不必有下意识的自卑感。“犁牛”是一种杂毛牛的名称。现代畜牧中,荷兰来的杂毛牛算是好品种。但在古代这种杂色的牛,除了耕种,没有什么其他的用途。尤其在祭祖宗、祭天地等庄严隆重的典礼中,一定要选用色泽光亮纯净的牛为牺牲。但这条杂毛牛却生了一条赤黄发亮,头角峥嵘的俊美小牛。虽然杂毛牛的品种不好,但是只要这头小牛本身条件好,“虽欲勿用”,即使在祭祀大典中,不想用它,“山川其舍诸?”山川神灵也不会舍弃它的。山川在往古和春秋时代,有时代表神只。在这里,孔子是说天地之神,也一定启示人们,不会把有用的才具,平白地投闲置散的。这也是告诉仲弓,你心里不要有自卑感,不要介意自己的家庭出身如何,只要自己真有学问,真有才具,真站得起来,别人想不用你,天地鬼神都不会答应的。

上面讲了冉雍的才,下面就提到颜回的德了。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这个仁字是讲内养的境界,是前面《里仁》篇所讲的仁之体。也就是孔子告诉曾参的“吾道一以贯之”的仁的境界。这方面目前还没有加以说明,以后有机会再详细解说仁的修养。现在我们把“仁”的问题暂时搁一下。孔子说颜回能把仁的境界一直保持上三个月。至于其他同学们,只是偶然地“日月至焉”而已。或是一天有一次仁的境界,或是几天有一次,或者一个月有一次,现在我们姑且不谈这个“仁”的修养,先反过来体会一下自己的情绪:我想大家都有这种经验,心情好的时候,即使碰到问题,碰到困难的事,心情也是非常好,不会受到外境的干扰。但是好景不常,情绪坏时,芝麻绿豆的事都会惹得一肚子闷气。要说连续三个月不冒一点火气,这步修养已经难得了,更何况“三月不违仁”。由此,我们不难了解为什么孔子一再赞叹颜回这个得意门生了。

讲了内在的修养以后,下面讲到外用。

各有千秋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季康子,鲁国的大夫、权臣。有一天向孔子打听他学生的才干。孔子一一作答。 由此我们可看出这些学生们的性格,同时也可看出孔子认为从政所必备的学养。季康子首先问起有军事统帅之才的子路,是不是可以请他当政?孔子说子路的个性太果敢,对事情决断得太快,而且下了决心以后,绝不动摇。决断、果敢,可为统御三军之帅,而决胜于千里之外。如果要他从政,恐怕就不太合适,因为怕他过刚易折。

季康子接着问,请子贡出来好不好呢?孔子说,不行,不行。子贡太通达,把事情看得太清楚,功名富贵全不在他眼下。聪明通达的人,不一定对每件事盯得那么牢。比如说桌子脏了,擦一下好不好?通达的人认为擦不擦都是一样,因为擦了又会脏,不擦也可以。如果有人说一定要擦,通达的人说擦也可以,擦了总比较干净,那擦就擦吧!总之,把事情看得通达,像这样的人,往往可以做大哲学家、大文学家。因为他有超然的胸襟,也有满不在乎的气概。但是如果从政,却不太妥当。

也许会是非太明而故作糊涂。

说到这里,想起一个笑话。当然在正史上是没有这段记载的,只是一个笑话。传说孔子周游列国,被困在陈蔡之间。有一天学生出主意,说大家太饿了,前面有一大户人家,去借点米来。最初是子路自告奋勇前去敲门。出来一位老头子,问起是孔子的学生来借米,于是写个字叫他认。认出了,不必借,免费招待全体师生的食宿,如果认不出,一粒米都不借。子路一想,我们跟夫子专门学文学,还有什么问题。于是满口答应了这个条件。老头子就写“真”这么一个上“直”下“八”的字让子路认。子路看了后说:“这是真字嘛。”老头子听了,把门一关说:“你回去告诉你老师,不借。”子路纳闷地回来报告孔子,孔子听后对子路说:“我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这个年头,饭都没得吃,你还‘认真’干嘛?”子夏听了,便自告奋勇再去借米。到了那家,自我介绍是子路的同学,也是孔子的学生。那个老头子还是写先前那个字给子夏认。子夏心想,刚才子路吃了瘪,于是答一个反义字,对老头子说:“这是‘假’字嘛!”老头子听了把门一关说:“你更不行。”子夏

回来把经过一讲,孔子听了叹道:“你这个人真糟糕,作人有时候也要‘认真’的呀!”

这就是说两边都做得通,表面看来,就称为达者,谈到这里,同时又想到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和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也是“达”的一字范围。当时五斗米的数字很大,等于现在一万上下的月薪。可是陶渊明不干,回家去了。不过只有他才做得到。过去,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不干,不干,回家去吃老米饭!”折腰就是行个礼,鞠个躬嘛!不是真把腰折断了,半斗米都干。试看陶渊明《归去来辞》,他门前可以栽五柳,起码要五十多坪地,拿到现在可以盖栋四层楼,还可以发笔财。我们现在在工业社会里做个小市民,房子是租来的,前面连一棵芭蕉都种不下,不要说五柳了。他说“携幼入室,有酒盈樽。”过去在大陆上的人家,自己酿得起酒的,起码是中产阶级的家庭了,他当然可以在家吃老米饭。“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试看他的房子,空地有多大,好像是台北市的新公园一样,竟有三条大路都荒芜了。种竹卖笋也可卖他几千块钱一个月,他当然不为五斗米折腰。由此可见,陶渊明是有资格作个通达的达人。

所以孔子说子贡通达,但是达者不一定肯从政了。

季康子再请教冉求是否可以从政。孔子说,冉求是才子、文学家。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打高尔夫、跳现代舞都能来。名士气味颇大,也不能从政。

换句话说,如果把他们三个人凑合起来,不愧是大政治家的材料。为什么呢?具有刚毅果敢的精神,这是子路的长处;但还要有宽大的胸襟,也就是所谓任劳任怨的气度,这就要子贡的达。任怨尤其难;当一个计划、一个政策没有实施以前,如有人骂你混蛋时,只好低下头让他叫骂,等做出成果再说。当然,真做成混蛋就要命了。同时要见闻渊博,知识丰富,多才多艺。这“果、达、艺”三个简单的字,包括了那么多,由此可见政治家还须兼备艺术家、诗人的修养才行。

从另一面看,季康子问到这三位学生,孔子都不放行,也是因为季家当时在鲁国为权臣,气势嚣张跋扈,孔子不愿让自己学生去插上一脚。当然在学生这方面也不会愿意去。所以他故意推辞掉,虽然所讲的都是事实,但是如果说他们不能从政,却也不尽然。子贡后来相卫,每次主政,国际局势就摆平了。当时时代之乱,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子贡有这样的才具,而孔子为什么硬说他不行呢?实际上是孔子当时看这些学生都可以独当一面,无奈季康子这个老板不对路,所以连一个都不

让他去。说句老实话,在学问上讲,一个从政的人,对于这三种人的才具都需要。第一性情要养得通达,胸襟不可那么狭隘,不要有一点事就想不开,一句话就放不开,否则成就就太有限了。其次要处事果决、刚毅,下了决心,又能坚定不移,才不会受环境的影响。第三要多艺,样样都知道。政治生涯很痛苦,生活枯燥无味,比科学家还痛苦。每天接触的,都是痛苦烦恼的事,都在是非中讨生活。这个对,那个不对,老张来说老杨,老杨又来说老李,几乎没有一件愉快的事。所以自己要有艺,胸襟有超然的修养。我有一个做医生的朋友,每天接触到的都是痛苦的病人,看到的是愁眉苦脸,听到的是痛苦的呻吟,乃至呼天抢地,喊爹叫妈的声音。所以他一下班以后,回家就从事仑e画,几十年下来,他那种半中不西的画,意境很高,许多名画家,都非常佩服。想买他的,他不肯卖,于是向他要一张,他说送一张还可以,立即落款送一张。这是讲艺的价值,所以从政还要有文学的修养、艺术的情操。

爵禄不能移——闵子骞 上面说明了学问与从政的关系;下面则说到闵子骞不为费宰。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季家找孔子第一流的学生从政,他们当然不会干。于是他私底下来拉一个人——闵子骞,孔子的学生,名损。是一个有名的孝子,二十四孝中就有他。比孔子少十五岁,年纪比别的同学大一点。季家请他去当“费”这个地方的行政首长。当时“宰”的官职,比之现代,讲小一点大约是县长、行政督察专员;讲大一点,就是请他当省主席了。闵子骞听到了,就告诉传话的人说,您好好替我辞掉他,我不会做的。而且,如果有第二个人再来对我说这件事,对不住,那时候我出国去了——

已经过了齐、鲁两国交界的汶水了。也就是说如果一定再来逼我作这个官,我立刻就走,离开鲁国。

从这一节记载,我们知道:第一,闵子骞是有名的孝子,他的人品德行非常好。第二,当时他对官位、功名、富贵看得淡如浮云。人家要他作官,反而会把他逼走了。第三,当时鲁国上下的知识分子,对鲁国的权臣季家,没有一个满意的,不愿意做他的官,尤其是孔子这一些学生。但是有一个人在那里做事,那是冉有。有关季家的事,有时孔子就找冉有。 讲了这几段,老是讲这一类的事,未免太单调。到此文章有了起伏,又由绚烂归平淡,下面编进了另外几个人的事,虽平凡,而意义深远。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是孔子的学生,姓冉,名耕。他有病,孔子亲自去看他,孔子待学生有如自己的子女一样。孔子在南面的窗子外,伸手拉住他的手,感叹说,他快要死了,真是命运,这个人,为什么生这种病!这个人,为什么生这种病!重复了两句,无可奈何地走了。

这节很简单。但是伯牛究竟生的什么病?不知道。到了后世及近代,有人特别指出这一段。有一派人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说是肺病,会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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