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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论语别裁-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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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浅不言深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这个地方子夏教学生们将来作人处世的道理,上面两句话是讲如何做领导人,下面两句话,是讲做别人干部,“臣道”应有的态度。他说一个君子,要指挥下面的人,需要他们做事的时候,必须先要建立起来他们对自己的信念,当他们对自己有了信念,然后要他们做事,虽然没有告诉他们所以然,他们仍会做到。当部下对自己还没有信仰的时候,要求他们过多,他会以为是找他麻烦。一个领导人,在与干部之间没有建立信心以前,虽然是为了干部的利益而想的办法,但干部们反而误会你在利用他们,损害他们的权益。一般人的心理如此,人是最难对付的,所以待人处世必须以信,信之重要在此。

第二点,说明作为一个高级干部的人,要对主管长官提出建议之前,先要自己估计,有没有在领导人心中建立信任,真正对自己有了信任,再依信任的程度,作适当的建议才对。如果长官对自己的信任还不够,则自己提出来好的意见,往往会得到相反的结果,上级反而误会,怀疑你在毁谤他、反对他,这问题就大了。我们读历史,甚至看《贞观政要》,唐太宗的意见,常常被魏征、房玄龄这班大臣碰回去。有人说魏征、房玄龄了不起,但更了不起的是唐太宗,魏征如果没有碰到这种好老板,老早被怀疑了。唐太宗到底是唐太宗,能信任大臣,包容大臣的反对意见。张良何以不找别的老板而找刘邦?也还是刘邦了不起,对他言听计从,这都是说明长官与部下之间,要相互有信,下对上敬信,上对下信任,才有伟大的成就。如互信不够,没有真诚的沟通情感和思想,问题就大了。

大行与小节

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我们要注意,这两句话是子夏说的,平常很多人都误引述是孔子说的,“闲”就是范围,上古的时候没有房门,晚上睡觉,门用木架子挡着就是了。当年在大陆的西南、西北地区就可看到,一些山洞的门口用木架一挡就算了,并不怕小偷,只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闲”。子夏主张大德、大原则不要超出范围,不可以轻易变更,小的毛病大家都有,不要过分责备。人能做到这样也就很好了。那么子游说话了: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讲到这里,是记载了子夏教学的事。孔子死后,子夏在河西讲学这个阶段的事。他的同学子游说,子夏所教的这些年轻学生们,“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这里“洒扫、应对、进退”六个字,是古人的教育,包括生活的教育、人格的教育,是中国文化三千年来一贯的传统。如果有外国人问起我们中国文化教育方面,过去的教育宗旨是什么?我们不是教育专家,专家说的理论是他们的,我们讲句老实话,中国过去的教育,主要的是先教人格的教育,也就是生活的教育。美国也讲生活的

教育,但美国的生活教育是与职业,与赚钱相配合,而我们过去的生活教育是与人格的建立相配合,不管将来做什么事,人格先要建立。这就是中国文化的教育。现在我们的教育跟着西方走,所谓的生活教育,则是美国式的生活教育,教出来的孩子,先以能够谋职业,有饭吃,谋生为第一。这其中差别很大很大,这是教育上一个大问题。当然将来会变,依我的看法非变不可,不变就不得了。社会自然会使它变,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不是偶然的,到了某一情势、某一阶段,自然会变。

过去孩子们进了学校,首先接受的教育就是“洒扫、应对、进退”这几件事。“洒扫”就是扫地,搞清洁卫生等,我们现在小学、中学都有,好像和古代教育一样,其实是两样的。我们从西方文化学来的教育,制度变了,教务、训导、总务三个独立。等于一个政治,三权分立,三样都不连系,结果三样都失败。教务只教知识没有教学问;训导是空的;总务呢?下意识中就认为是搞钱的。变成了这样,可见我们整个教育制度没有检讨,因此学生对学校大体上都是坏印象。中间细微末节的事还很多,譬如老师下命令搞清洁,就没有一个搞好清洁。我经常说搞总务之难,一个好的总务,是宰相的人才,汉代的萧何,就是搞总务的。总务这门学问,在学校里有家政系,(这个翻译得不好,实际上就是内务系。)训练内务人才。但总务始终很难搞好。任何一个机关团体,一上厕所就发现毛病,管总务的也不可能每于去看每一个抽水马桶,这就可见总务上管理之难。至于洒扫方面,现在的青年连地都不会扫,虽然中学小学要扫地,可是拿到扫把挥舞,反而把灰尘扬得满天飞,抹上桌上灰尘,转身反而抹到墙上,连洒扫都没学会,生活教育真不容易。再其次的“应对”,更成问题。现在的学生几乎不会应对,如问他:“贵姓?”他就答:“我贵姓某。”“府上哪里?”他会说:“我府上某地。”就是如此,应对的礼仪没有了,这是大问题。最后“进退”更难了,一件东西该拿不该拿?一件事情该不该做?是大学问,小的时候就要开始教。如吩咐去向长辈拜年,到了亲友家,该站该坐?站在哪里?坐在哪里?进退之间,作人的道理,都要注意教育,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古代的教育,就从洒扫、应对、进退这些地方开始。

中国的古礼,周公之礼,六岁就读小学,小学就从这种生活规范学起;进一步八岁十岁认字;十八岁入大学,那是学大人。所以中国文化,小学这个阶段,就是求作人的知识,先培养一个人,然后再讲高深的修养,才是大学之道,这是我们中国过去文化教育的路线。

现在我们看到这个时代真可怜,很差劲,“洒扫、应对、进退”统统没有了,非常严重,这不能全怪学校,几乎每个人都要怪自己,因为现在我们搞得不中不西,不今不古。如果完全西化还好,西方人还是蛮有礼貌的,尽管有的披头散发,像嬉皮一样,他对人还是有一套,很有礼貌,也许他只穿一双胶拖鞋来,但对美国人不必要求这些,因为他们很节省,以头发来说,美国孩子一年中难得有一次上理发馆,普通家庭妇女,都是自己动手的,节省得很,只有英国讲究衣饰派头,所以不要以为外国人平时穿着不好就没有文化,当他们参加社交宴会时就很讲究了。人家有人家一套礼貌,可怜的是我们这一代青年们,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这一代必须特别为下一代着想。这是对“洒扫、应对、进退”大概说了一下,如果详细说中国传统“洒扫、应对、进退”的沿革,可以出一本专书了。

子游批评子夏,说子夏办教育,教的学生,“洒扫、应对、进退”这几件事勉强还可以,不过这是枝末的问题,他还没教人家根本。外形都教得很好,没有内容,怎么办?他这个话传到子夏耳里,子夏就说,我这个老同学的要求太苛刻了,太过分了。应该从哪里先开始?哪一样放在最后?乃至哪些应该放弃了?换句话说,办教育的人,造就后一代,要观机设教,没有固定什么叫先本后末的事。基本上就要完成一个人格,人在外形上做好,“洒扫、应对、进退”懂了以后,慢慢就会达到

内心。譬如种植草木,要有个区分,不能混合。同样,教育学生,对人才的资质要有自然分类。如果施教如下雨一样普遍浇下来,可是青菜所吸收的雨量和大树所吸收的雨量各不相同,这中间因受教者的本质不同必须有所区别的。不管如何,从事教育的人,固然希望后一代好,但基本的教育最要紧,虽然它是注重形态,可是形态也要教好,怎么可以随便说它没有用呢?至于再进一步,由生活教育一直到精神教育的最高处,不是我们做得到的,要圣人才可以教人马上悟到“道”的真谛。

学与仕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这两句话要注意,后来一直成了中国文化的中心思想之一,讲到这里,我的感慨特别多。过去我们中国文化,都是走这两句话的路线,我们翻开历史来看,觉得很可爱,过去的人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旦成名天下知。”学问有成就,考取功名,做了官,扬名天下。可是做了官以后,始终不离开读书,还在求学,每个人都有个书房,公余之暇,独居书房不断进步,这是古人的可爱处,就是“仕而优则学”,尽管地位高了,还要不断求学。“学而优则仕”,学问高了,当然出来为天下人做事。然而到了现代几十年看来,只有“学而优则仕”,至于说“仕而优则学”就少有了,而是“仕而优则牌”,闲来无事大多数都在打牌。有的买了线装的二十五史等书,我担心放在那里将来会被书虫蛀了,因为他都在打牌,这正如《老残游记》所谓:“青琐琅嬛饱蠹鱼。”所以我深深地感慨,一个时代的风气之可贵,我们要为后一代做好榜样,我们已经害了自己,害了社会,绝不要害后一代,对后一代培养好,使国家未来的前途,看到光明的远景,我们这一代再不能马虎了。历史上,如司马光做了这么大的官,《资治通鉴》是他著作的,退下来,公事之余,他就著作、读书,千古的名著,不是简单的。现在读书的风气没有了。刚才说笑话,“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牌。”现在这个风气又过去了,不是“牌”了,仕而优则“舞”,下班以后跳茶舞、喝咖啡等等,花样多了。这就说到社会上读书的风气的确是很重要。其次我有另一个很大的感慨,过去办教育的只是牺牲者,一辈子从事教育,的确是牺牲。很多人教出来的学生地位很高了,回来看老师还磕头跪拜的,学生为什么如此?是老师对教育的负责,学生终生的感谢。现在不然了,学而优则商,读完了书去做生意,生意做垮了就“商而不优则仕”,搞一个公务员当当,公务员再搞不好,于是“仕而不优则学”,转过来教书去!这怎么得了?我这话是老实话。前几年确是如此,看到这种情形,身在教育界就感慨良多了。时代的趋势变成这样,我们对于子夏这两句话,应该要深切地反省深思,今天的社会,所谓中国文化、中国教育,到了这种情形,应该怎么办?

我们从文化资产中,看到历代名臣的著作太多了。至于名家也不一定是地位高,官做得大。如清代的郑板桥、袁枚这几个名家,官位只不过是当县长而已,而且他们也不想做大官,当了县长以后,年纪轻轻就辞职了,回家之后以名士的身份从事著作,所产生的影响非常大。而我们现在,好像已经没有这个精神了。现在天天在讲中国文化,而中国文化人——知识分子,这个读书的精神可变了。最近以来,有许多年轻的同学,讨论到著作的问题,我告诉他们,现在的教育,由小学一直到大学,这十几年读书,所浪费的精神的确不少,都在应付考试。孩子们真可怜,而用脑力记下来的东西,考试完了以后,连影子都没有了,这些学问到底有没有用,将来至少在文化教育史上,是一个大问题,现在我们也许感觉不到,但历史是一个天平,将来是要算总帐的,现在的年轻学生,把脑力用在不必要的记忆上,但到大学以后,开始想真正读书的时候,已经缺乏这个精力了,而且心静不来,没有读书的习惯。当年我们读书的时候,是尽量的吸收,装进来,当然也启发了自己的思想,但没有像为了考试那样,去担心应付这些记忆,而读得非常轻松,到二三十岁的时候,对于以前读进来的书,统统发挥出来了。尤其碰到作人处世的时候,把原来所吸收的东西,尽量发挥出来,可真的很有用。现在的年轻朋友,他们可以说没有真正读过一本书,而近年来,小学的孩子所具有的知识,比二十年前的孩子又多了许多,但真教他对学问修养下一个决心,他就做不到了。所以我们可以预言的,将来我们国家民族对这个问题,会深深感觉到害多利少,会很痛苦的。这是由“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两句话联想到的。

再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古人不但是读书,而且把工作经验和学问融化在一起,所以写真有价值的著作,准备流传。我们看古人有价值的著作,如讲中国政治哲学吧,绝对离不开《管子》。但是《管子》这本书,就不是像现在我们这样,为了拿一个学位或是为了出名而随便乱写的,而是从他一生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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