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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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日子又难过了!
※ ※ ※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老爸一边指点大家看窗外的景色,一面说他跑了多少地方,才
买来一架钢琴。
他的脸上显出十分得意的颜色。
三年前,他提了两个装满笔墨纸和画轴的箱子出门,在他二十九岁生日的前五天,抵达
大雪纷飞的维吉尼亚。
他的薪水不高,但是经常开画展。展览、演讲、示范挥毫、向洋人介绍中国文化,就是
他来美国的工作。
他箱子里的画少了,换成我们的“家”。
你的家、我的家!
车子在一长排红砖的房子前停下,我们是其中一户。
房前有个小院子,正开着紫色的鸢尾兰。
老爸把大家的行李抬进房间,便将我带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给我:
“多喝牛奶!喝得多,长得大!将来不被洋人欺侮!”
他又带我去看钢琴,并走到地下室。地下室有一个酒吧台和许多五彩的灯光,都是上一
任屋主留下的。
“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老爸得意地问。
“你的家比我的家大!”我说。
当天夜晨,躺在新枕头上。虽然窗外比我在忠孝东路的家,不知安静了多少偌,却翻来
翻去,睡不着。
妈妈进来看我。抱着她,我哭了:
“我想回家!”
妈妈也掉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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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到有褐色卷发的女孩上车,
我的心都一惊,
觉得那会是莉莉
我的初恋
第一天从学校回来,老爸站在家门口等我。
“学校什么样子?”他问。
“绿色的!”
“我问你学校什么样子,不是问你颜色!”老爸瞪着我。
我没出声,低着头,强忍着,不让泪水滴下来。在学校一整天,我都是这样低着头,盯
着地上看,我只记得绿色——学校的绿色地毯。
※ ※ ※
到美国的第二天,老爸就带我走到路口,指着不远处、一个尖顶的教堂说:
“过两个礼拜,送你进那学校。”
我只看到教堂,和它前面的停车场,没见到学校,心想:“原来美国人上教堂,就是上
学。”直到上学的前一天,老妈带我去注册,绕过教堂,经过一大片红砖墙,看到一扇小
门,上面挂了一个白色的十字架,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圣家(Holy…Family),几个穿蓝色
的宽条纹制服的小孩,主动跟老妈打招呼,我才知道原来学校躲在教堂后面。
老爸决定送我上天主教私立小学,大概因为听说去公立小学的东方孩子,常因为种族歧
视而挨揍。
这里的同学果然很友善,他们排成一行,跟我握手。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同学问。
我怔了一下,不懂他说的话。四周所有同学居然一齐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惊慌地愈不知所措了,终于想起自己会的一句,低着头,小声说:
“我不知道!”
一下子,全安静了。接着整个教室笑成一团。老师赶忙挥手,把笑声压下去。
“他叫‘轩刘(ShiuanLiu)’老师拿着资料卡,念出我的名字。她的发音很怪,读成
了‘尚卢’。”
因此,我就变成了“尚卢”。
※ ※ ※
其实没来美国之前,我已经会了英文的大小写,也学了几句基本的会话。
但是那天,我为什么连最简单的一句,也没听懂呢?
我发觉,跟老爸、老妈学的英语好象不管用,因为美国孩子都不那么说。即使说,也不
是那个调调。学英语,由过去最没道理的事,从上学的第一天,变成我心里最重要的事。
我知道:如果我不学,我会孤独。
如果我不学,我会被欺负。
如果我不学,就像上学的第一天,即使别人不侮辱我,我也会有被侮辱的感觉。
这就是,为什么每个半句英语不通的孩子,到美国没多久,英语都能讲得叭叭叫的原
因。
把你丢进去,让你浮浮沉沉、自生自灭,你不想淹死,自然就会了。
而且,父母的教育水准愈差,他们孩子的英语可能说得愈“道地”,说得没一点中国
腔,跟老美一模一样。
因为,他们的父母没有以自己不标准的英语教孩子,孩子完全是跟美国人学的!
※ ※ ※
对我的导师,一头蓬松白发、五十多岁的普兰蒂太太(Mrs。Pruntey)来说,我必定是
她教学生涯中的一大挑战。
她把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枝铅笔交到我手上,看着我把黑板上,她规定的功课,一个字、
一个字地照抄下来。
我只是照抄,不懂字的意思,也不知道单字与单字需要间隔。
但是普兰蒂老师,并不立刻纠正我,更从来没帮我抄过一个字。她只是不断点头:
“很好!很好!”
我感谢她,她懂得教语文的道理——把我丢下去,让我自己挣扎。
挣扎中,学得最快。
我也感谢莉莉(Lily)。她是希腊人,有着一头深褐色的卷发,和像日本卡通娃娃一样
大大的、湖水般的眼睛。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搭上线”的。
只记得每次,我都用一个耸耸肩,加上手势和几个支离破碎的单字开始“交谈”。
我们居然来电。
我没有玫瑰花可以向她示好,但我很会摺纸,每天都摺几只鹤和船送给她。看她的抽屉
里,有我一大堆摺纸,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甚至自己发明了几个花样,摺出非常复杂的太空船,送给她。
小学二年级,我居然证实:爱情,是艺术创作最大的原动力!
但是,有一大,我发现她居然把我摺的一只鸟,送给另一个女生。
我很不高兴,整天不理她。
她急了,用很快的速度向我解释,快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扮了个鬼脸,在我贫乏的字汇里,想找一个恰当的字。我终于想到电视上,当人生气
时,常说的一句话:
“我恨你!(I…hate…you!)”
她突然呆住了,眼睛里涌出泪水,猛转身,冲出教室。
我没有向她道歉,直到看见她放学时,扔掉了所有的摺纸,才意识到——我说错了话。
※ ※ ※
三年级结束的时候,我家搬到离市中心较远的弯边(Bay…side)。
最后一天,老师代我发饼干给每个小朋友。
然后,全班排成一列,跟我握手道别。
这时候,我已经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并说一大堆感性的“离别赠言”。
但是握到莉莉的手时,我沉默了,眼睛又转向地面,好象我上学的第一天一样。
多年后,我上了高中,有一个暑假,在圣若望大学修了几门课。
每次去学校,巴士都得经过“圣家小学”,使我想到玛莉修女如何教我们过马路,普兰
蒂老师怎么要我们排队上厕所。
每次,看到有褐色卷发的女孩上车,我的心都一惊,觉得那会是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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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出去,
看见对衔几个白人小孩,正隔着马路,
对奶奶扔石子……
滚回去!清国奴!
来美国的第一天,奶奶亲自下厨,做她的拿手菜。傍晚,红烧肉的香味,飘满了后面的
小巷子。当天路过的,大概都猜到——有家中国人搬进来了。
第二天中午,有个警察来按门铃,说邻居告我们垃圾太臭,以后只准在收垃圾的前一天
晚上,把垃圾桶拿到门口,而且要把盖子盖好,免得狗来翻。
据说狗只要吃过中国人的食物,就再也不爱吃“狗罐头”了。
警察留下一张罚单。老爸回家跳了起来:“我前天还看到对门邻居,一大早把垃圾拿出
来。为什么专罚我们?”
后来我猜,告我们的八成就是对门。
每次我经过对门,里面的小孩就会对着我喊。
我听不懂,对他们笑笑。
他们居然用手把眼睛拉成细线,再龇成暴牙的样子,发出很奇怪的“サヮヒノシテ”的
声音。
“他们是在嘲笑中国人。”老爸说:“小孩子,不用理他!”
可是才不久,有一天球滚到了对街,我过去捡,正巧那家女主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她居
然站起身,指着我家,对我吼。
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看手势知道——她要我滚回家。
晚餐桌上,我告诉爸爸。
老爸站起身,把筷子扔在桌上:
“走!拿着咱们的羽毛球拍,趁天没黑,到对街打球去!”
我去了。打得很烂,担心对面人家会出来骂我们。
很安静,他们只是躲在屋子里,从窗帘后面偷看。
“你好好练球,不要丢人!白人很现实。如果你是黑人,搬到他家旁边,他会恨死你,
但如果你是得诺贝尔奖的黑人,他会主动跟你打交道,然后逢人便介绍,说你是得诺贝尔奖
的人。”老爸强调:“得诺贝尔奖的黑人不算黑人!”
我听不懂,但感觉到了。
※ ※ ※
才过几天,就有一对黑人夫妻来按门铃,他们穿着整齐,谈吐也很亲切。老爸说他们是
来问我们,会不会反对他们搬到附近。
“美国蓝天绿地,自由民主,你们为什么要问我呢?”老爸笑道。
“为了我们的孩子!人们可以不接受我们,但希望大家能接受孩子!”黑人夫妇说。
我渐渐了解他们的道理。种族歧视常不表现在外面,而表现在骨子里,尤其对弱小的老
人和孩子,最没顾忌,也最猖狂。
有一天,我在门口扫落叶,一辆车疾驶而过,里面一大堆年轻人,伸出头,伸出手,伸
出中指,对我吼:
“滚回你的老家!清国奴(Chink)!
我吼回去,他们已经跑远了。
还有一次,我在做功课,突然听奶奶在外面惊叫,冲出去,看到对街几个白人小孩,正
隔着马路,对奶奶扔石子。
我爆炸了,把石头甩回去,向他们大骂。
“有种就过来!”他们叫。
奶奶拼命抓住我,把我拉回家,我气疯了,狠狠地捶打墙壁。
奶奶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老妈。她说:“不用提了!冤冤相报,没完!”
※ ※ ※
老爸自己,又何尝没遇过这种状况!?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别人淡淡一句话,都可
能让他记一辈子。
他说刚来美国的时候,有一次演讲,美国听众居然问:“台湾有没有冰淇淋?”
还有一次,老爸在前院剪草,一辆车子停下来问路,老爸正为对方在想,车子里面居然
有个人大叫:“不要问他,他知道什么?日本人!”说完,连个谢字也没有,就掉头而去。
“在美国,除了早有的种族歧视,也有许多复杂的情结。”老爸说:“譬如家里的父
兄、子弟,二次大战被日本人杀死,或后来死在韩国、越南。那种恨,是埋在心底的。他们
分不清你是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还是越南人。”
从那次“问路事件”之后,老爸常对我说:
“出去问路,不论你问的是小孩,还是老人,是绅士,还是挑夫,无论对方知道或不知
道,都要好好地说‘谢谢’”
※ ※ ※
对面扔石子的小孩,后来成为我的同学,也成了好朋友。
我很高兴,他们能解除心中的武装。
因为多年之后,我搬到长岛,有一天回到“旧家”附近,发现他们家的前后左右,都住
了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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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说:
“他将来要出去吃苦,为什么不让他在家多享几天福?”
你是真功夫
两年前,老爸带我去峨嵋山旅行,车子在山道上扭来扭去,刺骨的寒风从悬崖吹来,把
一条条云雾像是鬼魂一样,吹进另一侧树林的深处。
大家正在提着心、冒着冷汗,老爸突然大叫:
“停车!停车!”
他跳下车指着悬崖边的一棵树说:“你们看!哪个没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