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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刘墉文集-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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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挣扎。
  吃完右手、吃左手的。右手又迎空一挥,像魔术师手上变出一只鸽子,它的手上也又多
了一只黄蜂,第三只黄蜂。
  我甚至怀疑这些小家伙,非但没有联合起来攻击杀手,而且似乎自知必死,而主动地投
入杀手的怀抱,如同那些在战场上不可一世的英雄,和在庙堂上毫不退缩的直臣,当他们被
俘、被捉,自知必死的时候。反而安安静静地“束手就缚”,或“引刀成一快”。
  被屠杀的百姓也是如此,一排排走到江边、走到“坑”边,等着背后的机枪响。或乖乖
地跪下来,等着脖子上“一凉”,然后是人头落地。
  他们不反抗,如果真反抗,一起冲向“刽子手”。说不定还能报些仇,或逃掉几个人。
但不知为什么,千百年来,悲剧人物注定就是悲剧人物。无论名主或名将,一生功业换来
的,不仅是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也是在这些杀戮中,领悟的人生。他们渐渐发现杀人是
“命”,被杀也是“命”。
  所以当悲剧有一天降临他们自己的身上,也就能泰然处之了。
  看!七只黄蜂,像排着队,一一飞到杀手的面前“领死”。这杀手派蒂高高地挂着、轻
轻地摇着,仿佛一个伟大的政治领导者,在纷乱的世局中,静静地观察、等待,理出头绪、
分出敌我,再个个击破。
  她的肚子愈来愈大。愈大反而站得愈稳,也愈有帝王之相。
  喧闹的玻璃罐里愈来愈安静了。她啮食最后一只黄蜂的声音,因为安静,而听得更清
晰。如同一个剧场,在连续七场战演完,谢完幕,掌声不再,帷幕垂下又拉起。开始有人打
扫,那扫帚的声音是清晰而孤寂的。有一种战争结果,凭吊古战场的落莫与荒凉。想起陈子
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当所有的敌人都死在自己的刀下,最寂寞的竟然是那位袅雄。




              第七章 当杀手与杀手相遇


                     新秀

                   十月七日

  我的花窗前面,有一棵不知名的长青树。虽然只是灌木,却长得奇快,一根根细细的枝
条,向四周放射出去,碰到任何东西,就会在那“接触点”生出白色的根。即使碰到我的花
窗的玻璃也不例外,那些白色的根常把我吓一跳,以为是一堆堆的小白虫。)
  每年春天,我都狠狠地修剪这棵小树,把它一直修到窗台的位置。这种“大刀阔斧”砍
杀的魄力,是我跟园丁学来的。
  有一次我看园丁剪我前窗的树丛,狠狠地剪,一剪就剪去了半棵,上面的叶子全不见
了,只剩下面的树枝。我很心疼地说,为什么剪那么多呢?树都剪死了。园丁一笑,反问
我:“你干么花这么多钱做窗子,又干么在窗前种树。树是种给你看的,窗子是你要看外面
的。如果你不狠,每年让这些树多长两寸,没几年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又指指树下面的
空枝说:“这树很贱,你从上面剪,它就从下面长。如果你常剪,它总能长。但是如果你很
久都不剪,有一天看窗子实在挡得太厉害了,终于狠下心,往下剪。它就受不了,会死
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所谓“吾问种树,得养人术。”
  园丁是意大利人,十几岁来美国,现在六十出头,从没离开过“这个地区”。附近每家
的院子他都清楚,哪家换了女主人或男主人,或将要换主人,他全知道。他是可以自由出入
“雇主院子”的人,从阳台、从窗帘缝,他了解每家的情况,可能比那家的“某些人”还清
楚。
  花窗前面的树,由我自己剪,倒不是怕他偷窥我的私生活,而是因为花圃里有不少牡
丹,包括派蒂老家的那株牡丹,有一年早春,园丁进花圃剪树,没看清“像根枯树枝”的牡
丹,硬是踩断了好几棵,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此后,到了冬天,我不但为每棵牡丹绑上红
条子,而且叮嘱他,不得进入这片花圃。
  大概正因为园丁不进来,花圃里堆了许多隔年的朽叶,到了夏天,都分解成肥料,使那
棵长青树丛长得更快了。短短三个月,能由原来我剪的位置,重新发芽、生枝,往上窜个三
英尺。
  不过到了夏天,虽见这树猖狂,我也不再去剪它,因为一根根细枝伸在那儿,不疏也不
密,别有一种妙用,就是可以过滤夏大的阳光。
  我的花窗里除了三颗昙花、一棵橘子、一株茉莉、几盆仙人掌和女儿的含羞草,还种了
四盆兰花。兰花很难养,没有阳光不行,阳光太烈也不行,我又不爱用紫外线灯,所以总是
每天早晨把兰花移到侧面纱窗下,当天下午,阳光斜,再移回窗台。
  但是到十月,我就省事了,一方面秋阳已经温柔得多,一方面由于那些长青树枝的遮
掩。一片片阳光透过枝叶的空隙晒进来,再兴时俱移,对兰花而言,真上不多也不少。加上
季节到了,正好催蝴蝶兰发出花芽。
  所以,我虽没有兰花房,我的兰花却开得好极了。
  今天我更要谢谢那棵长青树。因为在它细细的枝子上,我发现了一个宝贝。
  这宝贝一定以为它是在树叶当中穿梭,而自觉十分安全,却没想到我从窗内望出去,外
面亮,成为逆光,它的一举一动,全让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居然是一只比派蒂还壮的大螳螂。而且,它显然非常勇猛,因为它正站在树梢啃一只
大黑蜂。
  “吃饭皇帝大”,我知道它一时不会离开。就好整以暇地进书房拿相机,为它拍了一张
“在自由地区的玉照”。
  然后,我选了个比较厚的塑胶袋,准备请它进来作我的食客。我选厚塑胶袋,倒不是怕
它咬我,而是因为今天有风。从过去的经验发现,有风的日子不能用薄胶袋,有时候袋子已
经要罩住虫子了,突然一阵风来,把袋子吹偏,眼看到手的虫子又跑了。
  我把袋口撑开,小心地,像是踩“梅花桩”一般,穿过我的牡丹花丛。距离派蒂“老
家”这么近,想必这只螳螂是派蒂的手足。
  袋口轻松地罩在它的四周。它很有大将之风居然一动也不动,继续吃手上的大黑蜂。使
我很为难,到底等它吃完再下手,还是趁它专心吃,一把拿下。
  想起昨天,我隔壁的犹太人,在院子里架起帐棚,儿女全回来了,又念经、又祝祷,度
过他们一年当中最神圣的“赎罪日”。我突然决定不再等这螳螂把东西吃完,就下手抓。
  因为我也想起以前伊斯兰和犹太教徒,到了赎罪日前后,都会偃旗息鼓,共同度过这个
戒齐的时期。偏偏阿拉伯国家就选在一九七三年的十月六号,对以色列发动所谓“第四次中
东战争”,而且一举攻下以色列人自诩为“突不破”的巴列夫防线。
  连一向有默契的中东宗教国家,都能不管“齐戒月”和“赎罪日”,我又何必考虑这螳
螂的“吃饭皇帝大”。
  我开始把袋口向中间聚合。它发现了,也开始忽前忽后地躲避。袋口愈缩愈小,它突然
猛地跳起,碰一声,撞到塑胶袋上跌下来。
  小心地退出花圃,我大呼小叫地冲进屋里。正好太太带女儿放学回家,小丫头连鞋都来
不及脱,就跑进我的书房。
  “它是男的还是女的?”小丫头劈头就问。
  我把塑胶袋举起来,看看它的肚子,又打量一下尺寸。它的肚子跟派蒂一样是圆圆鼓鼓
的,按说应该是母的。但它的身材又比派蒂长了一公分,照书上说“公螳螂比母堂螂小”,
她又可能是母的,而派蒂成为了公的,我发现居然被女儿考倒了。
  你说呢?”我问她。
  小丫头摊摊手又缩缩脖子,再看看袋子,说:“它是女的。”
  “为什么?”
  “因为它在吃东西。”
  这螳螂已经被抓了,而且经过一番挣扎,居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只剩一半的大黑蜂。
我心想:如果我当时不是拿塑胶袋,而拿支镊子,把它手里的大黑蜂夹住,不知它是否也不
松手,跟着我的镊子进入我的瓶子。
  我现在不打算把它放进瓶子里。第一,我没有另一个大瓶子,第二,我弄不清它是公是
母,不敢断然把它放进杀手的屋子里。我把塑胶袋拉开一点点,往里吹了口气,让袋子膨胀
变大,再把袋口封紧。又去书架上找出Roger Tory Petersonr《昆虫手册
(AField Guide to the lnsects,by Denald J. Borror&Richard E。White)》。
  原以为这本书里会有有关性别区分的说明,却发现不过寥寥十六行。只说螳螂是大昆
虫,通常超过一英寸长,特征很明显。又讲美国有两种主要的螳螂,一种是从欧洲引进的,
只有两寸长的“欧洲螳螂”;一种是从中国引进,三、四寸长的“中国螳螂”。
  又上国际网络,问螳螂,出来一大堆,一个个查,甚至查到伦敦,都是教“螳螂拳”
的。只有维吉尼亚一家“农业昆虫店’”,提供螳螂卵,供人们放进农场或花园杀虫,但也
没有对螳螂生态的解说。
  我还是不能确定这两只螳螂的性别,只知道它们居然跟我是同乡。
  晚餐桌上,我征询全家的意见。岳父说:“把它放进派蒂的罐子里就知道了。如果是一
公一母,就会亲爱。如果两个家伙是同性,则会打斗。”
  “问题是外面来的这只那么大,如果把派蒂咬死了怎么办?”我忧心地说。女儿立刻有
了反应,作出哭的声音,大声叫:“不要放进去!不要放进去。”
  太太则淡淡一笑:“你们不是认为你们的派蒂是杀手吗?还说她是超级杀手,为什么不
证明一下呢?”
  “我想赢是一定会赢的。只是怕虽然把外面的咬死了,自己也受了伤。如果断了手脚,
以后怎么过日子?”我说。
  “反正也该死了嘛!”八十八岁的老母咧着嘴:“中秋都过半个月了,是虫都该死
了。”
  我还是没作决定。晚上在塑胶袋上扎了一些小洞,让它透气,一扎洞,原来圆膨胀的袋
子,突然缩小了,它居然没有挣扎,只屈着两只手臂,作出准备迎战的架式。
  使我想起电影“万夫莫敌”里面的寇克道格拉斯。明天不是死就是生,今夜依然睡大
觉。

杀之美
            十月八日
  清晨三点钟,我几乎已经睡着了,但想到新来的螳螂,挤在那么小的塑胶袋里,又觉得
不安,硬是爬起来,到书房找出原来装派蒂的那个巧克力盒子,把“它”放进去。
  螳螂很妙,它们原本透明的眼睛,一到晚上就变成黑色,即使放在灯下,也不会变回
来。这新来的家伙,头比派蒂还大,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格外吓人。
  我把塑胶袋口打开,以为它会自己滑下去。没想到它居然能在袋子里文风不动。这表示
它很健康,扑子尖端分泌的黏液非常多。相信许多昆虫都会分泌这种黏液,才能在光滑的东
西上跑跳自如。无壳蜗牛(slug)也会分泌一种黏液,更神奇。我曾经把一只无壳蜗牛放在
刀片上,看它在刀锋上爬来爬去,居然一点也不会被割伤。当然,所有的生物都有“阿奇里
斯之踵(Achilles heel)”。人们特别发明了一种用玻璃纤维碎片做成的粉末,撒在田园
里,无壳蜗牛爬过去,这粉末黏在它的腹部,成为它黏液的一部分,就能慢慢切割进去,把
它们杀死。那是一种很残酷的杀,不一下子毒死,而是千刀万剐,慢慢凌迟至死。
  跟螳螂相反的,蜘蛛的脚不是必泌黏液来防滑,而是分泌一种油脂,来防止它被自己的
网黏到。所以如果把蜘蛛的脚用肥皂水洗干净,再放回它的网,它自己就像别的猎物一样,
没办法移动了。
  现在正是蜘蛛造反的季节,一只只小家伙,经过整个夏天,没被找死的都长大了,在每
个桌脚、屋角织起小小的网。它们甚至能由天花板牵一根丝,到我的君子兰上,再向横拉,
到我笔筒里的毛笔上,使我一不小心,就弄一脸的蜘蛛网。
  我常对清洁工说,不要以为用扫帚扫,用拖把拖,再用吸尘器吸一遍,蜘蛛就没了。其
实它们只是逃开一下,你才走,它们又开始织网。我也曾经示范给她看,如果在每个小网的
中间,找到那个“小鬼”,再用两根手指一夹,它就死了。
  我家的蜘蛛这么多,一方面因为住在树林当中,一方面因为屋里种了太多花,不敢喷杀
虫剂。不过也好,譬如现在,我想让这新来的小朋友吃点消夜,只要往天花板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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