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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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产的动物常常多亡,正因为它容易死,所以得多生孩子,也正因为它孩子多,所以虽
然被杀,却能千年万代留到现在。许多昆虫,像蛾子,甚至能根据环境,来决定生产时重质
还是重量。如此说来,杀几只蠢斯,果我螳螂之腹,也就不是什么罪过,何况螽斯是害虫,
杀害虫更是应该。
眼看着,肚子吃光了,开始吃胸部。螽斯的前腿却还不断地挣扎,使螳螂十分不方便。
想用钳子挡,钳子举不起来,只好不断摇头,躲避孟斯的脚。我想,我应该用剪刀把螽斯的
脚剪掉,免得抓伤我的螳螂。反正已经死定了,如同被腰斩去下半身,而上半身被移到热桐
油板上的金圣叹。是活着,仍能啄口气,写下几个“惨”字;却已经是死的,是死了的假
活,也是活着的既死。
如此说来,又何必挣扎呢?
对,我是残酷,抓紧你的腿,使你不能跟螳螂决一死战。但你也要谅解,正因为我的宠
臣是无能的,很可能敌不过你,所以我不得不先修理你。毕竟它是我的人哪!
这不公平?笑话,世上有多少公平的竞争?斗牛公平吗?先扎上几个带钩的矛,让那牛
流血,美其名说为激起牛的怒气,骨子里是消耗它的体力。战争又公平吗?八国联军,八个
国家用坚船利炮,对拿大刀的义和团,公不公平?
公平是由胜利者说的,对胜者不公平也是公平;对败者,公平也是不公平。牌在谁手
里,就由谁发牌,照谁的牌理出牌,甚至照他规定的输牌。这就是公平!
我可怜的螳螂,在忍耐饥渴八天之后,终于幸福地拥有了吃的权利。该多么感谢我这幕
后的黑手啊!将你摧残,再教你如何去摧残,且帮助你,拉胳臂、拉腿。
快上啊!
第四章 杀手的伤残与再造
手术
九月六日
今天一早我就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我要为螳螂动手术。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昨夜看它吃东西的样子。那两只钳子虽然直直地伸着,
但是看得出,它极力想抓。我可以看到在那钳子之中,有一震动。如同双手被铐着的犯人,
拼命想挣脱,而有的颤抖。尤其是当它的钳子碰到我抓着螽斯的手指时,我简直有一种触电
的感觉。
这件事证明,它的钳子没死,只是因为某种外力,使它不能动。这“外力”据我猜,是
没有蜕干净的皮。
记得前几天脱皮的时候,它半只手臂都挂着一层薄薄的皮,还是我帮它剥下来的,只是
我剥了“上臂”,没有注意到“钳子”的位置,必定因为那些地方的皮没能脱净,里面却长
了新皮。于是旧皮变成一层硬壳,使它无法移动。
或许这就是昆虫“蜕变”的悲哀,如同人类“生产”的悲哀。一边向着新生,一边要脱
离母体。脱不掉、只脱出一半,或耽搁得久了些,就造成脑性麻痹或死亡。如果我们细细观
察,一定会发现不知有多少昆虫,因为“蜕变”的不顺利而死亡。而螳螂从小到大,最少要
脱四次皮,每次都是一次新生,也是一次临死,又不知有多少被这样淘汰了。
记得刚进师大美术系的时候,有位教授说“你们这些自以为是天才,又千挑万选进来的
学生,其实真正后来能成为艺术家的,只是极少数。毕业没多久,就一个个向现实低头了。
就算不低头,一年两年三年,年年面对生活,也面对自己;面对吃饭,也面对理想。到后
来,十个有九个半,都放弃了。”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当时没人同意,现在大家用事实证明了他的话,我们一班三十多
人,现在还当纯画家的,大概不到三个,这也是一种蜕变的悲哀。蜕不出来,就死了,而且
永远死了。蜕一半出来,也是死了。理想死了、热情死了,空空地伸着画笔,像那螳螂伸着
空空的手臂,有挣扎,没行动。
除非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为他打通任督二脉,或当头棒喝,使他开悟。
现在,我要使它开悟。
首先我检视了它脱下的那层皮。这皮被我好好保存在骨董柜里,如同我收藏女儿掉下的
乳齿,小心地保管着。等将来我的牙齿老掉了,也放在一块,于是一个小盒子里有新生汰
旧,也有老去凋零。如果串成一串,老黄牙配小白牙,多有意思!
我留它的皮,是为研究,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我用镊子,一片片组合,如同航空失事
之后,鉴定专家把残片一点一点地拼起来。现在我可以确定,它钳子上的皮确实没脱净。
问题是,旧皮如果还留在上面,一定有个痕迹。如同透明胶条,有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
“头”,必须用指甲慢慢刮,才能感觉那头在什么地方。
我试着从不同角度看它的手臂和钳子,没有任何痕迹,看来非常光滑。我猜一定是在关
节的位置,钳子以上的上臂,都干净了;钳子关节以下,全被旧壳覆盖着,因为“断口”是
在关节位置,所以看不清。
看不清,没关系。我找来显微镜,这是我十多年前为儿子买的,最高到一千五百倍。物
镜上写着5。”0。1,10。”0。25,45。”0。65,和100。”1。25。我先找来15X的“目
镜”,放在顶上,再把下面的“物镜”转到最低倍的5。”0。1然后放一大片塑胶玻璃到
“载物台”上,并调好反光镜。
“病人”被抬了出来,用白色的卫生纸包住下半身,只露出头和两只钳子。很神妙,这
家伙居然乖乖地让我包,而且一动也不动,好像知道我要为它诊治了。生物常有一种特别的
感动。像马,会乖乖让人为它钉上“马蹄铁”;狗会乖乖洗澡打针。连我以前养的猫,平常
凶悍极了,甚至会攻击人,但是当它生病的时候,只是拿出笼子,对它说“进去!带你去看
病。”它就乖乖地走了进去。
这螳螂想必也懂。于是原本以为要大费周章的事,现在很轻松地解决了。把它放上显微
镜的平台,再用胶条固定一只手臂,我开始调整焦距。
它的钳子是半透明的,使下面的光能透上来,没两下就看到了。再用“微调”,上下扭
一扭,焦距就落在不一样的“深度”,看到上面一层皮的“断口”。
“太棒了!”我跳了起来,向担任手术助理的女儿报靠大好的消息:“如我所料,是钳
子上的皮没脱掉。”
下一步当然是动手术了,这是真正的“显微手术”,我找来了几样工具一10SE27Cr眼
科专用的小镊子、Paragon的十号手术刀和10SEHRCr的尖头小剪刀。这些东西都是我平时
用来解剖小鸟和花草用的。这是第一次用来对付昆虫,而且不是解剖,是解救。
“解剖”与“解救”是一体的两面,“解剖”是为研究,以便未来解救。解救不成功的
病人,又常要作病理解剖。所以有些将要绝种,而在保育之列的生物,别人不能抓,研究人
员却能抓,甚至不但抓,而且杀。道理很简单。这杀,是为了拯救,杀少数可以拯救多数。
记得我有一次在校园折了一大枝樱花,别系的教授看到了,过来骂我。我说我是艺术系的教
授,那教授立刻道歉,还为我开脱地说:“那当然!那当然!请尽量摘,会凋的花能成为不
凋的艺术品,多好啊!”
多好啊!问题是什么叫做专家?什么又叫救赎?什么人有权杀?他能杀多少?这世间可
有个规定?于是然希特勒可以为所谓建立美好的未来世界,而杀犹太人;日本人可以杀中国
人;三K党可以杀有色人。他们都有道理,为了世世代代亿亿兆兆子孙的幸福,而一时杀几
千万人,算什么?
战争就像用刀在桌上割纸,既要把纸切开,当然可能伤到桌面。战争的目的是为和平,
在这求和平的过程中,流弹杀几百万人,算什么?在为大多数守法的顺民谋幸福时,误杀几
个人,又算什么?在“杀一儆百”,图民众叫好的情况下,把一个从来不曾犯案,只因为赌
博欠了钱,而临时起意,在忠孝东路上抢了钱的水电工,就以最快速度判死刑,且拍出五花
大绑,吃“用筷子插着的卤蛋”的电视同画面,又是多么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事?
现在我的屠刀就要散发恩泽了,把那些不义的铲除一净。在显微镜的帮助下,我用刀锋
轻轻刮,像刮掉一层蜡似的,将那旧皮刮掉。
新皮与旧皮几乎已经长在一起了,我相信这是因为当脱皮的阶段完成,它身体里的筋肉
就会开始膨胀,且胀大许多。(否则,它也不必脱皮。)新皮先是软的,有如一层薄膜,一
边膨胀,一边风化变硬,所以现在新新旧旧全挤到了一处。
但是以我的功夫,应该没问题。如同刻图章,不敢用力刻,总可以一点一点刮。我几乎
可以听到,当那旧皮被刮掉的时候,里面获得解放的“声音”。那是脆脆的一种音响,像是
“春溜解冻”,下面是活的流动的水,上面是死的硬硬的冰,那解冻是一种崩,咔咔咔,全
崩解了。
手术动完,放回盒子,它立刻站了起来,昂着头,却仍然垂着臂,我开始有点失望,难
道手术失败了,又或是嫌晚了?损失既已造成,便无力回天了?
我开始矛盾,如果手术真不成功,我是留着它,天天喂到嘴。由我作螳螂,出去抓虫;
由它作主子,等着吃虫。还是照原来的计划,把它处死?”既然死马当活马医,医不好,当
然是死!
我也想到“种马”。对那稀世的宝马,即使它伤了脚,也好好养着,等待配种。一个受
伤的英雄,虽不能动,生下的孩子,可还能成为会动的英雄。
想到在儿子毕业典礼上,遇到一位来自乌干达的医生,黑得发亮,亮得令人尊敬。他
说:你知道吗,在旧时乌干达的部落间发生战事,如果掳获了敌人的大将,并不把他杀掉。
相反地,还把自己部落里最强健聪明的女人嫁给他。等他们生了女儿,就鼓励继续生,如果
生出了儿子,则立刻把那父亲杀掉。
道理很简单,他们要“强种”,而强种常不是自己圈子能孕育的,必须“远交”,取远
处的种。
也想到最近纽约州罗彻斯特的一个奇案——
一位一九八五年车祸后变成植物人的女孩子,住在疗养院里,居然在十年之后,发现肚
子大了起来。检查才发现,她怀了孕。她的父母是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反对堕胎,于是继
续让她怀孕,居然生下一个两磅十一盎斯的孩子。还是自然分娩的呢!
这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就悲剧而言,她被强暴,而且怀了野种,甚至一时不知父亲是
谁。就喜剧而言,一个已经没有希望的女子,居然生个健康的娃娃,如果她有知,到底该哭
还是该笑?
现在我想,我也要为这只今生没希望的螳螂,找一只“丈夫”,生下一堆娃娃,且由我
在明年的春天,看着孵化。
如同在枯骨间长出春花,这是多么凄艳的景色!
亮刀
九月七日
清早,还在梦中,就听见砰砰砰砰的跑步声,接着乓一声,房门被打开,老婆和孩子一
起冲进来。
“你的螳螂会抓东西吃了。”老婆喊。
“抓了只大马蜂。”女儿喊。
“哪儿来的大马蜂?”我揉着眼睛。
“不知道。”
“不知道?”我跳下床,跟着又跳又蹦的女儿走进书房。螳螂的盒子放在靠墙的柜子
上,早晨斜斜的阳光正好照在上面。它果然在吃东西,两只原本不会动的钳子一抖一抖的,
好像在不断调整“抓的动作”,使我不太能看得清它抓的是什么。
“你们确定它抓了一只马蜂?”我问。
“是啊!黄黄的,还带黑条纹。”老婆说,十分得意的样子,好像她发现、她立了功。
现在我看清楚了。是只虎头蜂,只是头还被螳螂抓着,肚子已经被吃光了,盒底掉了好
多小小的蜂爪子,想必是它不吃而抛下来的。
我也看到已经焦黄的牡丹叶子,和叶子旁边大黑蜂的尸体。突然想通了。那只抱着大黑
蜂的虎头蜂,以为它早死了,原来没死,也没跟着苍蝇逃跑,留到今天,进了螳螂的肚子。
会不会其实死了,只是这螳螂太饿,所以抓来吃?眼看虎头蜂全进了它的肚子,我摇摇
盒子,使大黑蜂的尸体滚到它的身边,又对“它”喊:“再尝尝这个吧!更好吃、更大块
呢!”
它没理,好像视而未见,兀自舔它的两只钳子去了,先弯着上臂,用肘擦脸,擦一下,
放在嘴里含一下,有点像猫,把口水吐在爪子上,再去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