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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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赔偿也不愿收。拾来说:“我要收了这钱,我的人,就没了。”
县里要在捞渣墓后盖纪念馆,收集遗物时犯了难。小英雄生前用过的穿过的,
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后来二小子发现,他家茅房泥墙上,有着捞渣写的字,写的是
自己的名字——鲍仁平。
问他,确实是小英雄写的吧?他说:
“没错。那天,我和捞渣一起拉屎,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玩哩!”
当然,边上还有二小子写的字:鲍兆和。
∩那泥墙一碰就烂,起不了。只能放那儿了。
尾声
捞渣的墓,高高地坐落在小鲍庄的中央,台阶儿干干净净的。不用村长安排,
自然有人去扫。他大,他娘,他哥,他嫂自然不必说了。还有鲍仁文,鲍秉德,拾
来,也隔三差五地去扫。只是要求村长买一把公用的扫帚,用自家扫地的扫帚扫坟
头,总不大吉利。
太阳照在那碑上,白生生的,耀眼得很。
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砖到顶,瓦房后面是鲍山,青幽幽的,蒙在雾里
似的,象是很远,又象是很近。
还是尾声
鲍秉义拉着坠子,曲儿唱到了终了:
“有二字添一竖念千字。
秦甘罗十二岁做了宰相。
有一字添一竖带一勾念丁字,
丁郎又刻苦孝敬他的娘。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珍珠倒卷帘那么一小段。”
鲍彦荣听着,象是走了神,象是想起了什么。他想着自个儿的那些好样儿的年
月:班长死了,他吼了一声:“跟我来!”打得只剩两个半人了。那个只剩半拉胳
膊半拉腿的战友,现如今也不知在哪里了。
床板上还抱着腿坐了一个人,一个老头,罗锅腰,一脸皱皮,是打很远的北边
来的一个老货郎,在这里借宿。他坐在墙角里,听着古,两只眼却盯着坐在门槛上
的拾来。
拾来觉出有人看他,朝墙角里瞅瞅,看见了一双老眼。他瞅了一眼,又瞅了一
眼,心下奇怪,觉着有点熟。再瞅了一眼,就挪不开了。两双眼睛远远地对视着。
一把坠子吱吱嗄嗄地拉着。
1984。11。17徐州
1984。12。30北京
(原载《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
长恨歌·第一部
第一章
1.弄堂
站一个至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
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
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
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
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
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
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
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
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
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
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
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
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
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
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
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
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
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
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
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
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
成片灰鸽。
上海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
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
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上海弄堂里最
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
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
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
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上海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
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
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
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
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
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鸡大声不
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
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
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
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
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
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
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上海的空中,
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
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
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
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
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
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
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
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
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
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
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
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
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
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
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上海的后弄
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
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
深的那种隐私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
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
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
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
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
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
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
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
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
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
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上海弄堂的
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
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
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
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
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
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
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
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
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
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
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
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
上海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
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
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
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
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2.流言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
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
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
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
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
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
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
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
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
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
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
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