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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王安忆全集-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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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打的。倒是有些蹊跷。还有一桩蹊跷事。有一天,几个媳妇姊妹坐在一堆晒太阳
纳鞋底,拾来走过来,一头钻进大姑怀里,伸手就掀她的褂子前襟。大姑脸变了,
推开拾来,站起身拾了板凳就朝家走,留下拾来呆站着。媳妇们逗拾来:
  “想吃妈妈?找你娘去,这是你姑啊!”
  拾来扁扁嘴,要哭又没哭。
  渐渐的,庄上传出一个怪话,说的什么怪话,从不叫大姑听见,倒是常常有人
去问拾来:
  “拾来,你大姑那货郎鼓找来让我耍耍可管?”
  “拾来,你大姑的妈妈你吃过吗?”
  “拾来,你大姑……”
  拾来虽小,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倒不回去向大姑学嘴,只是一味地沉默。问
的人便越发觉着蹊跷,越发地要问。
  拾来阴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一声不作地走了。于是,人们更加觉着这一大一小
共同保守着一个什么秘密。而抬来则变得孤寂起来,尽力躲着人,和一切人疏远着,
只与他大姑接近。
 ⊥这样,大姑带着拾来过。到如今,大姑老了,没人上门提亲了;拾来大了,
长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条汉子,干活拿九分五的工了。住的还是大姑她大盖的那间
小屋,快趴到地底下去了,拾来要弯下腰才能进门。屋里黑洞洞的,一眼两块砖大
的窗,冬天塞团草,夏天把草投了。灶底下是张案板,案板边上是一张床,床板上
一领凉席,凉席上一个枕头一条被。拾来大了,一头睡不下了,大姑缝了个布口袋,
塞进麦穰,又做了个枕头。一人一头睡。大姑抱着拾来的脚丫子睡,拾来的脚丫子
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怀里,心里才觉着踏实,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初春的夜里,拾来觉着有点燥热,忽然睡不着了。一双脚搁在大姑的怀里,暖
暖的,软软的。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脚趾头,脚趾头碰到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地方,他
头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动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风吹进窗洞,窗洞里的草“嗞
啦啦”轻响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动了一下脚,想离那柔软远一些,不料他的脚在那
柔软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是在一个温暖的峡谷里。这双脚已
经在这峡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他感觉到那峡谷最底层,最深处,有一颗心在跳动。
风吹进窗洞,轻轻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早起,拾来眼皮子耷拉着喝稀饭,不吭一声。大姑问他:
  “怎么啦?哪儿不好过?”
  他不说话。
  大姑去摸他的脑门。
  他一扭头,让开了。
  中午,大姑烧开了锅,才见他扛了个凉床架子回来了。问他从哪扛来的,他不
吱声,闷着头,扯绳子网床。
  夜里,他自个儿睡在凉床上,枕着枕头,裹着一床破棉絮,缩成了一团,直到
下半夜才慢慢伸展开来。他梦见自己的一双脚又搁进了温和的峡谷里,岂不知大姑
把棉被给他盖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

                                   三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
经起定,就叫作《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
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役,可谓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还从民政局领取几元津贴,
可他极不善于总结自己,也一无自我荣耀的欲望。他最关心的是一家六、七张口,
如何填得满。见了鲍仁文成天拿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问了一遍又一
遍,心下早已烦了。想起身而去,又经不住鲍仁文烟卷的笼络。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打孟良崮时,你们班长牺牲了,你老自觉代替班长,领着战士冲锋。
当时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鲍仁文问道。
  “屁也没想。”鲍彦荣回答道。
  “你老再回忆回忆,当时究竟怎么想的?”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表情,问道。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没得工夫想。脑袋都叫打昏了,没什么想头。”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职责,英勇杀敌的动机是什么?”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动机?”鲍彦荣听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才这样勇敢!是因为对反动派的仇恨,还是为
了家乡人民的解放……”鲍仁文启发着。
  “哦,动机。”他好象懂了,“没什么动机,杀红了眼。打完仗下来,看到狗,
我都要踢一脚,踢得它嗷嗷的。我平日里杀只鸡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这是一个细节。”鲍仁文往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大文子,你赔了这么多工夫,还搭上烟卷,是要干啥哩?”他动了恻隐之心,
关切地问道。
  “我要写小说。”鲍仁文回答他。
  “小说?”
  “就是写书。”
  “是民政局让你写的?”
  “不是。”
  “是公社要你写的?”
  “不是。”
  “那是给谁写的呢?”
  问到了文学的目的,鲍仁文作难了。这是历代多少大文豪争辩不清的问题,他
小小的鲍仁文作何回答。他只草草地说了一句:“我自己想写呢!”
  “写成书能得钱吗?”老革命锲而不舍地问道。
  “没得钱。‘文化大革命’了,稿费取消了。”鲍仁文耐着性子解释道。
  “那你图啥?”又回到了“文学的目的”的问题上。
  鲍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忧郁。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大爷,你老再说说涟水战役可好?”
  鲍彦荣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袋。
  “你老吸这个。”鲍仁文递上烟卷。
  “我还是吸这个过瘾。”鲍彦荣执意不接受烟卷,他忽然觉着自己在小辈面前
做的有点不体面。
  鲍仁文只得自己点了一支吸起来。
  烟雾缭绕着一盏油灯,一点火光跳跃着,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鬼似的乱扭着。

  影子在霉湿的墙上扭着,忽而缩小,忽而护张起来,包围住整间屋子。人坐在
影子底下,渺小得很。
  “我要写一本书。”他心想。他在县中念了二年,晓得苏联有个高尔基,没上
过一天学堂,结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创业史》,听说那作家是在乡里的;他
有一本《林海雪原》,听说那作家是个行伍出身,不识几个字的……古今中外,无
穷的事实证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奋。“勤奋出天才”,他写在自
家床上。
  他没日没夜地写着,写在中学里没用完的练习本上,写了有几厚本了。他大他
娘要给他说媳妇,他也拒绝了。先著书,后成家,这也是他的座右铭,记在了心里。

  人家叫他“文疯子”,这里有着几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这
个疯子是文的,而不象鲍秉德家里的,是武的,耍起疯来几个男人也弄不了她;三
是这“文疯子”的“文”里还有着一层“文章”的意思。
  面对大家善意的讥讽,他不动声色,心里想着他记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话:“鹰
有时飞得比鸡低,而鸡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

                                   四

  牛棚里,孤老头子鲍秉义坐在凉床上,唱花鼓戏:
  “关老爷门口字两行,古人又留下劝人方。这一字出马一杆枪,二字上横短来
下横长。三字立起来象川字,四字好比四堵墙……”老革命鲍彦荣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听得出神。
  鲍彦山家老大建设子替他喂牛,铡齐的麦穰子填进槽,刷啦啦地响。
  鲍秉义打小跟一个戏班于唱戏,卖过嘴,叫族里人瞧不起。老了,回来了。孤
身一人去、孤身一人回。问他在外成过家吗?他微微一摇头。有多事的人,给他说
过几回寡妇,他还是微微一摇头。
  后来,传出一个怪话,说他在戏班子里,和那挂头牌的女角儿相好了,那女戏
子又把他甩了。还有个怪话,说他对东头鲍彦川家里的有点意思。鲍彦川死了有四
年了,他家里的拖了四个孩子,再嫁也是难。只不过,都是一族里的,论起辈份来,
鲍彦川家里的该叫鲍秉义叔,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他单身一人,就让他喂牛,住在牛棚,他有落脚处了,牛也有照应了。

  虽瞧不起他干的那行当,可大人小孩都爱听他唱,都叫他作唱古的。一段曲儿
能唱遍上下五千年的英雄豪杰:
  “一字出马一杆枪,韩信领兵去见霸王。
  霸王逼在乌江死,韩信死在厉未央。
  写个二字两条龙,王母娘娘显神通。
  花果高山摆下阵,水帘洞里捉妖精。
  写一个三字三条街,陈世美求官未回来。
  家里撇下他的妻,怀抱琵琶又上长街。
  ……”
  一把坠子吱吱嗄嗄地拉着过门。
 
 
                                 王安忆·小鲍庄                   
                                  
                                   五

  捞渣满地乱爬了。小脸儿黄巴巴的,一根头毛也没有,小鬼似的。就是笑起来
的模样好,眼睛弯弯的,小嘴弯弯的,亲热人,恬静人。大人们说他看上去“仁义”。

  他没得什么吃,只有他娘的奶。他娘象头老牛——他大说的,吃什么都能变成
妈妈。开始是吃红芋,后来红芋也不能吃净的了,要掺红芋秧子。
  他大建设子过年十九了,还没说上媳妇。媒人还没进门,就吓回去了。黑洞洞
的三间屋,给水泡松了,眼看着就要瘫成一堆烂泥。屋里两块床板,两床棉花套子
破成渔网了。
  这天,门前来了个打莲花落子要饭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尖尖的下巴
颏,圆圆的一对眼睛。他大姐抱着捞渣站在门前玩,那小妮子站定了,打响莲花落
子。滴溜溜的打了一转,才开口唱道:
  “这大嫂,实在好,抱小孩,也不闹……”
  他大姐还没过门呢,涨红了脸,唾了一声,进屋去了。他娘却乐了,觉着这妮
子鬼得喜人,从大锅里舀了一瓢稀饭给她喝。她不喝,倒在一个大瓷碗里,说要端
给她娘喝。
  “你娘在哪里?”他娘问。
  “在庄东头大柳树底下,有病了。”小丫头说着走了。
  他娘一顿饭吃得不踏实,心里七上八下的,象是搁进了一桩事。吃罢饭,她把
锅撂下,又盛了一满碗稀饭,抓了两张煎饼,往庄东头去了。
  庄东头大柳树是小鲍庄最高的地方,那年夏天,下了九天九夜的雨,一整个庄
子,全淹在水里,只露出大柳树的梢,一丛子草似的,停了几十只老鼠。
  柳树下果然靠了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蜡黄的脸皮。小妮子偎在她身边自己给自
己梳小辫。干巴巴猴儿似的人儿,倒有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鲍彦山家里的往这
娘俩身边一蹲,摸摸丫头的辫子,说:
  “早年,我也有这么一头好头毛。那时,只扎一根独辫子,这么长一段红头绳。”
她将手指伸成一扎。
  后半晌,有人看见鲍彦山家里的,带着外乡人模样的娘俩,往家去了。过了二
日,那女人脸色滋润了一些,走了。小闺女留下了。每日里,跟着捞渣那十二岁的
小哥文化子下湖割猪菜,回到家就抱着捞渣在门前玩,唱小调儿,嗓门又尖又脆,
听着喜人,惹得那些二流子似的小伙站在门前不走了:
  “小翠子,唱个‘十二月’!”
  鲍彦山家里的便从门里蹦出来,先把二流子们骂退了,再骂小翠子:
  “甭唱了,没脸没皮的,唱什么!”说急了,还在她身上拍两下。渐渐的,小
翠子便不唱了。嗓门也象暗了似的,哑哑的,连说话都懒得说了。她唱,她不唱,
捞渣总和和气气地对着她笑,笑得她也只好笑了。
  人人喜欢捞渣,独独鲍五爷见了他就来气。为的是捞渣落地的时候,正是他的
社会子咽气。于是他便认定他的社会子是叫捞渣抓了替身。如今他被队里五保起来
了,心中却是很不乐意听说这“五保”两个字。“五保户”在人们心目中,就算是
“绝户”的代名词了。鲍五爷脾气倔,见不得自己成了大伙的累赘,总到队里争活
儿干。队里便给了他些烂草烂绳头,让他搓绳。于是,他每日里就坐在磨房的墙根
下,晒着太阳搓绳。
  磨房里人不断。小驴蹄子得得打着地;石磨轱辘辘地压着石盘;推磨的娘们尖
起嗓子吆喝驴;面,沙沙地从筛子上洒下箩。他听着总觉得心窝里暖烘烘的,不那
么寂寥了。
  小翠子背着捞渣,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小叫驴,来磨面了。
  小叫驴套上了套,戴了眼罩,捞渣被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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