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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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之不再是难挨的。有时候,她猛一抬头,发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而窗里却明亮
如昼,机器声盈耳,心里竟是有些温馨的感动。只是那张床铺是她几乎不敢躺上去
的,一躺上去,便觉浑身再没一丝力气,深深地恐惧着下一日的到来。她甚至是不
舍得睡着,好享受这宝贵的身心疏懒的时间,可是不容她多想,瞌睡已经上来,将
她带入梦乡。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哨子又响了。大还黑着,半睡半醒地磕碰着梳
洗完毕,就走去工场间,那里亮着灯,生产大队长已经干开了。每个人都怀疑着究
竟是昨天还是明天,是早晨还是夜晚,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又坐到了机器前边。当身
体第一阵的软弱和不知所措过去之后,一切就又有了生气,又回到了昨日的节奏。
不过体力却是新生的,像刚蓄满的水。接着,天就亮了。
现在,阿三成了技术指导,有哪一处没法解决的,阿三去了,便解决了。大队
长看她的眼光里,几乎流露出讨好的神色。作为生产大队长,她最苦恼的是她不能
够挑选她的劳动者,这阿三,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由于对阿三的偏爱,不自觉地,
她便也比较袒护她。比如阿三新蓄起修尖的长指甲,她就装作看不见地过去了。可
是这却被同屋的劳教告发到中队长那里,受到扣分的处罚。
阿三知道是谁告发的她。
这是十六铺一带十分有名的人物,绰号叫“阳春面”,意思是她的价格仅只是
一碗阳春面。这使她在劳教中处于低下的地位。而像阿三这种她们所谓的,做外国
人生意的,则是她们中间的最上层人物。随之排列的是港台来客,再是腰缠万贯的
个体户,阳春面的对象。却主要是来自苏北的船工。这使她对阿三怀着特别嫉恨的
心情。但恨归恨,却还不至于让她事事向阿三挑衅,理由还有一条。
⊥像阳春面的来龙去脉在人们中间相互流传一样,阿三的流言也在劳教中间传
播。那就是当她为自己辩护时,对承办员所说的:我不收钱的。就这样,阿三也有
了一个外号,叫“白做”。阳春面对此一方面是不相信,觉得她是说谎抵赖假正经,
另一方面却愿意相信,这样她似乎就可以把阿三看低了。因此,当她向阿三寻衅的
时候,也是带着些试探的意思,试什么呢?似乎是,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的,试一
试,她能不能与阿三做朋友。这种心情既是复杂的,又是天真的,甚至带有几分淳
朴。
阿三当然知道自己的绰号,但她不动声色地听凭它悄悄流传。她才不屑于和她
们计较。其实,当她对承办员说出那句“我不收钱”的时候,心里立刻就后悔了。
她怎么能期望这个刚从专科学校毕业的,唇上刚长出一层绒毛却一脸正气的年轻人,
理解这一切,这是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啊!事实上,说什么都是白说,什么都无
法改变,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总算,还都过得去。好虽好不到哪里去,可也决
没坏到哪里去。
那远处的黛色的山峦,看多了,便觉出一股寂寞,茶林也是寂寞的,柏树是寂
寞之首。
阿三原本是不搭理阳春面的,可她那些粗鲁委琐的小动作,也实在叫她腻烦了。
她也没有大的冒犯,因阿三是生产大队长的红人,真惹翻了她不合算,所以她只能
小打小闹地骚扰她,比如偷她热水瓶里的开水,搞乱她的床铺好叫她扣分,藏起她
的东西让她四处寻找,还就是努力传播流言蜚语,阿三终于决定要有所反击。她也
不愿意把事情弄大,毕竟还要继续相处下去,何苦结个仇人,叫这日子再难受一些。
但这反击必须要有效果,给她以彻底的教育,从此觉悟过来,决不再犯。阿三窥伺
了几天,终于等来了机会。
这天,出齐了一批货,新的定单要下一日才来,破大荒让大家睡个午觉,大家
都睡着了,阿三处于睡午觉时常有的半睡半醒之中,忽感到眼皮上有一丝热掠过,
睁开眼睛,一道亮光一闪,她便去捕捉光的来源。最终发现是一面械于的反光,
正来自于阳春面睡的斜对面的上铺。阿三暗暗一笑,悄悄地下了床。屋里一片酣畅
的鼻息声,使这阳光灿烂的午后,显得分外的寂静,阿三走过去,蹬着下铺,猛地
将她被子揭开一角,原来她正躲在被窝里,对了小圆镜修眉毛。
她涨红了脸,随后讨好地递上钳子和镜子:你要修吗?阿三没有接,只看着她
的脸,笑着说:你看怎么办?阳春面垂下了眼睛:你也去报告好了,阿三说:我不
报告,队长扣你的分,我有什么高兴?大家都是吃官司,都想日子好捱点,何必作
对?你说是不是?说罢,将被子朝她脸上重重一摔,下去了。阳春面就这么被子蒙
了脸,一动不动地躺到吹哨子起床。然后,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大也安然过去。第
三大,阿三在摇横机,是做一种花色编织衫,能上机的没几个,其余的都打下手,
缝衣片,排花线,搬运东西。阳春面主动给阿三倒来一杯开水,一喝是甜的,里面
掺了蜂蜜。阿三说声“谢谢”,她竟像个孩子似的红了脸。晚上,阿三在枕头下看
见一张字条,歪七扭八写了几个字,称她为阿姐:阿姐,我一定对你忠心。阿三又
好笑又厌恶,将纸条扔了。
在这里,盛行着结伴关系,几乎都是成双成对,同起同坐。尽管朝夕相处却还
互传书信。晚上熄灯之前,各自伏在枕头上写着的,除了家信,就是这种倾诉衷肠
的字条了。是为生活上照应,也是为聊解寂寞。阿三对此很觉恶心,由于她的傲慢,
又由于她因生产大队长器重的特殊地位,没有谁向她表示过这种愿望,而现在,阳
春面找上她了,她几乎有些后悔那日的反击,这样的后果倒是始料未及。比较起来,
她似乎更情愿受些小欺负,因此,她比先前还要躲着阳春面,惟恐招来她的殷勤。
我爱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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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阳春面却很执著。她有些认死理的,一旦决定了要与阿三好,便决不改变
了。倒真合了她纸条上的誓言:我一定对你忠心。阿三的热水瓶已经由她承包,阿
三的衣服不是她抢去洗,就是抢着收,抢着叠,整整齐齐地放回到阿三的床上。晚
上,她泡方便面,必定也要替阿三泡一袋。出操站队,她则不时地隔了几个人回过
头,朝着阿三颇有含意地笑一笑。
起初,阿三采取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态度,可到底经不住这样坚持不懈地对
她好,就对阳春面说,只要不来捣蛋就行了,完全不必如此厚待,叫人受之有愧。
不料她却正色说道:阿姐,你一定还在为以前的事生我的气,我其实已经向你认错,
你为什么还不肯原谅我。阿三说:我并没有不原谅你,你我之间的事就算两清了。
她则说:你这么说,就是不原谅我,说罢眼圈就红了。要哭的样子。阿三不胜其烦,
赶紧说:好了,好了,算我没说过这些话。于是,一切如故,阳春面继续待她好,
她继续置之不理。
这里的生活,只要不去多想,也还是容易习惯的。由于起居的有规律和受约束,
阿三反倒气色好起来,长期以来的黑眼圈消失了,身体比以前健壮了,有时候,她
被生产大队长召去讨论一个技术问题,得了允许走出中队的铁门,走在宽阔的大院
里,竟还有着自由的感觉。她想:这有什么不好?这样也挺好。在这青山环抱中的
四堵白墙里面,人几乎谈不上有什么欲望,便也轻松了。阿三又不像那些女孩,会
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不休。她们明里和暗里比较着谁比谁长得好,谁比谁家里
阔,谁比谁男朋友多,然后借着些由头抢占上风。阿三好笑她们无聊和愚顽,看不
开事理,落了这样的地步还凡心不灭。岂不知其实她是比她们都要来得危险,因为
她不像她们那样,一小点一小点地释放了欲望。她把欲望压抑着,积累着,说不定
哪天会爆发出来,酿成事端。
工作不那么忙的时候,七点来钟就放了工,梳洗完毕,离熄灯还有一刻钟二十
分钟,阿三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前,望着碧蓝的夜空,心里是安宁的。好,现在可
以去想些别的了,可是想些什么呢?她并不知道,于是什么都不想,只看那天空。
这是城市里所没有的天空。没有一点遮掩和污染,全盛着一个空了。这才叫天空呢!
使人想到无穷的概念。这种仰望的时间也无须多,正好就是熄灯前的一小会儿,让
人将心里的杂念沉淀下去,却不至觉着空落落的没意思,就够了。人也乏了。呵欠
一个接一个,起身回到屋里,上了床转眼间便睡熟了。
时间这么过去,春节就要来临,由于阿三劳动出色,大队批准她在春节期间接
受家属探望。批条发到阿三手里,她并没有寄出而是悄悄撕了,谁都没有注意这个。
直到春节来临,并没有人探望阿三,也不使人奇怪。因这些女孩们的家属,不少是
大为恼怒,发誓永不见面的。发出去的接见批条没有回音,是常有的事。阳春面却
来管闲事了。大年初一,大家坐在礼堂里等着场部电影院来放电影,阳春面硬挤在
她身边,凑到她耳边说:阿姐,为什么不让家里人来接见?阿三偏偏头,躲开她嘴
里的热气。这个女人,总是使她感到污浊,压抑不住嫌恶的心情。你不要多管闲事,
好不好?阿三说。你家里人不肯认你了?阳春面依然热切而同情地凑着她的耳根,
毫不顾忌阿三的脸色。阿三决定不理睬她,就再不回答,阳春面便不追问了。阿三
以为完了,不料停了一会,她却无穷感慨地吐出两个字:作孽!
接下来的几天里,阳春面都对阿三无限体贴,几乎称得上是温柔。她替阿三打
饭,阿三这边一吃完,那边茶已经泡好了。阿三要睡觉,被子就铺好了。阿三钻进
被窝,闭上眼睛,避免去看她那张布满同情的伤感的面孔。感觉到她正将自己脱下
的衣服一件件理好,放在椅子上。还轻着手脚,小心翼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这大
晚上,因为过节,大家都去中队长办公室看电视,只有她们两个,一个躺,一个坐。
阿三敛声屏息地躺在被窝里,没有一点睡意。她又生气又发愁,不知应当如何结束
这种滑稽可笑的“单恋”。
春节过去,即便是在这样单调的满目空旷的环境里,依然可以感受到春意。远
处的山影由黛色变为翠绿,好像近了一些似的,几乎可以分辨出那造成浓淡阴影的
不同颜色的树木。四周围的茶林开始长叶了,有嫩绿的星星点点。风里面,是夹着
草叶子的青生气。阳光,也变得瑰丽了,尤其是傍晚时,彩霞布满天空,有七八种
颜色在交替变幻。这一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热闹的气氛,人心也变得活跃了。
⊥因着这种活跃,事情也多了。
最初是两个女孩因为错用了茶缸而斗起嘴来。这类事情以前也三天两头的不断,
可是这次却不知怎么,其中一个忽然火起,将手里一盆菜汤兜头向另一个泼去,然
后就扭打成一团。队长闻声过来,喝都喝不住,只能叫人们将她俩拉开。人拉开了,
骂声却不断,互相揭着底,都是以往好成一团时交的心,如今都拿来做攻击的武器。
最后是以双方都关禁闭而告结束。这事以为是过去了,其实是个开头。不过两大,
又发生了一起,其中一个甚至试图自伤,用摔碎的茶杯的玻璃片在胳膊上割出血来。
这一回是连手铐都用上了。这种暴烈的事件,就像传染病似的,迅速地在各个中队
蔓延开来,并且越演越烈,都得了人来疯,每人都要发作这么一场。这一阵子可真
是乱得不成样子,成天鸡飞狗跳。有时从工场间回到宿舍,才只几分钟,就听那边
闹起来了。一唱天动地过去,之后则是格外的平静,那哭过吵过的,就变成了个
乖孩子,抽抽噎噎地上了床,能太平好一阵子。问题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这里太平
了,那里呢,就该登场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完呢?
—春的日子,人们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个个都是箭在弦上。同时又人人自危,
生怕会遭到侵袭。那些队长们,比她们更紧张,时时不敢松懈,想尽了安抚的办法:
放电影,改善伙食,个别谈心,增加接见。可这些就像是火上浇油,反使得人们更
加肆意放纵。这是个可怕而危险的时期,天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平时相处熟悉的
人,忽然都变得陌生了,不认识了,大家都别扭着,谁也碰不得谁。队长召集那些
所谓“自控能力强”的劳教开会,阿三也是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