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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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于是就告诉长脚在“夜上海”的一幕。长脚其实并不在听,只顾端详这钥匙,
又听张永红说:干脆你去交吧!他说好,就把钥匙揣进了口袋,然后两人走出了
“梦咖啡”。将张永红送回家,他一个人骑车走在马路上,不知不觉地向王琦瑶家
骑去。骑进弄堂时,黑暗里好像又有老克腊的身影在前边,径直走进那一扇后门里,
他骑到门前,没有下车,用脚支着地,然后掏出钥匙,选择其中一把插入锁孔,钥
匙在锁孔里灵活地转动了半周。他又回复到原位,拔了出来。这时他发现这无星无
月的午夜,其实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门扇上陈旧的纹理和裂缝。这城市是黑不
到底的,你只要细想想,有多少彻夜不息的灯啊,还有多少彻夜不眠的人啊!你就
能找到这光的源头。他把钥匙提在手心里,出了弄堂,王琦瑶的窗黑着。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时分,长脚带了一盒化妆品,去了王琦瑶家。一上楼梯,
他便嗅到一股苦涩的中药气味,然后就看见灶间的煤气上,小火炖着一个药罐。王
琦瑶在睡午觉,见他来才起身。长脚看她脸色枯黄,问她是哪里不舒服。王琦瑶说
是胃寒且有肝火,说着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拦住了,要自己去倒,并且问要不要帮
她把药端来。王琦瑶说还须十分钟方可煎毕,长脚这才坐定。谈了一会儿保养身体,
又谈了一会儿香港,十分钟已经过去,立即起身去厨房关火倒药。忙了一阵,还差
点烫了手脚,才将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进去,放在王琦瑶的床前。等她吃下药去,
又含了一块糖去苦味,就将那两把钥匙放到桌上,说是老克腊让他顺便捎来的。一
看见这两把钥匙,王琦瑶“哇”一声竟把喝下去的药连同嘴里的糖一并吐回到碗里。
长脚慌忙站起,走过去帮她捶了一阵背,又扶她躺下。王琦瑶笑说:真是现世,对
不起长脚,今天没办法招待你,改日吧。长脚说,他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
她病得这样,身边怎能没人。于是就陷在她身边,说些闲话给她听。到了傍晚时,
又要去灶间烧饭,在煤气灶前站了一会儿,却无从下手。这时王琦瑶撑着走进来,
说还是她来吧。长脚实在爱莫能助,只得在一旁打下手。不一会儿,两碗面条下出
来了,还单独为长脚蒸了一碗响鱼肉饼,王琦瑶自己只吃面条。半碗面条吃下,王
琦瑶的脸色才见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环顾房间,苦笑道:长脚你看,我这一病,
房间里的灰都积了起来,好像要来埋我的样子!长脚说:发有什么,一排就没。一
说罢就真地拿了块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间真显得亮堂了,又打开电视,音乐
声响起,房间里就有了些生气。
往下的两天,长脚一早就来,服侍王琦瑶,用尽了小心。看着他受累的样子,
王琦瑶难免也会想:他这是为了什么?再一想:他能为什么呢?便自嘲地笑道:他
为什么她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在这难挨的时候,有长脚来与她消磨,心里还是
感激的。就也找些话来应酬他,说些闲人闲事给他听,好叫他不致觉得无聊。长脚
听得也很入迷,手脚更加殷勤,做这做那,就想多听点。她要说累了,就由长脚说
些新鲜事给她听。长脚说来说去就说到黑市的黄金价,说如今黄金值钱到什么程度,
是要比国家牌价翻几个跟捱头的。王琦瑶说: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时候,私
套黄金是要吃枪毙的。长脚笑道:这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说做黄
牛,国家是大头,个人是小头。王琦瑶也笑了:听你说的也是道理。长脚说:但是
凡事也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形势很自由,谁知道哪一天国家的脑子又搭牢?王
琦瑶问:那你说怎么办?长脚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黄货,现在拿出去兑换是最
合算了。王琦瑶说:话是对的,可你说现在谁能拿得出黄货?长脚道:要我说,一
百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有黄货,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有拉黄包车的都藏着几两黄金呢!
王琦瑶笑着说:我倒愿意我是那拉黄包车的。长脚也笑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再
去说别的。几天下来,王琦瑶的身体渐渐恢复,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长脚说:已经
有很久没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开个派推怎么样?长脚说好呀!自打香港回来,
他还没和朋友们打过招呼呢,正好趁这个机会见面。王琦瑶说:我来准备吃的,你
负责通知人。长脚答应了就走,走到楼梯口又转回头问:要不要叫老克腊?王琦瑶
说:为什么不叫,第一个就要叫他。
然后,他们就分头去做准备。王琦瑶因为身体虚弱,便偷了懒,并不亲手做菜,
只到弄口新开的个体户餐馆里订了些菜,让他们到时候送来,自己就只需买些酒水
果饼之类。到了那一日,把家具稍稍挪动了位置,换了桌布,又插一束鲜花,房间
就显得不一样。王琦瑶忽然想到:这屋里已经好久没开过派推了,只是那一个人来
一个人往的今天,又要热闹了。什么都安排停当,还只下午三点,人没来,菜也没
来,收拾过的房间显得有些空。她一个人坐着,心里也有些空。太阳照在玻璃上,
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学,在弄堂里玩耍,唱着歌谣,有一些新的,
还有一些唱了几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对面晒台上,盆里的夹竹桃长叶了,绿油油
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长了那么多,太阳老是不下去。楼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来。
弄堂里却是有着清脆的足音,一会儿近来,一会地远去。不过,别着急,热闹的夜
晚在等着呢,很快就要来临。
老克腊没有来。他内心晓得,王琦瑶的这个派推,是专为他一个人举行的,会
有些难堪等着他,还会有些伤感等着他,这就是王琦瑶为他准备的好菜肴。但他还
是骑着车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点钟的光景,他知道,这往往是晚会正酣
的时节,他骑进弄堂,看着王琦瑶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摇曳,他晓得那不是灯光,
而是烛光。他望着那窗口,有几分钟的走神,心想: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还
能听见一些乐声,辨不出年头的。他回转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么也算到过了,
也是对她请求的一个回答吧!这是一个正式的告别,有些歌舞在作着伴奏,他心里
无喜也无悲,水木然地背着那歌乐离去,那歌乐中人实是镜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
一个空。那似水的年月,他过桥,他渡舟,都也是个追不上。
王琦瑶其实也知道他不会来,这邀请只是个传话,告诉他,她放不了他,没有
他在场,再是聚也是散。她忙里忙外,招呼这招呼那,全为了抵触心里的空虚。她
把电灯关上,点上蜡烛,有些好时光就好像冉冉地回来。屋里都是年轻的朋友,又
歌又舞的,她也忘记时光流逝。人们都在说:今天玩得实在好。不知不觉过去了一
夜,十二点的钟声在一记一记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个七零八落。朋友
们在告再见了,说着情意绵绵的话,终于鱼贯下了楼梯。屋里静了,长脚最后一个
走,帮助收拾杯盘碗盏。王琦瑶说:明天再说吧,今天我也没精力了。长脚一出门,
王琦瑶就吹熄了蜡烛,屋里鸦雀无声,楼梯上也一片黑。长脚说了声“再见”,轻
轻下了楼梯,走到后弄,关上了后门。长脚身上忽然哆瞒了一下,他抬头看天,天
上有几颗星,发出疏淡的光,风里有一丝寒气。他轻轻地打着战,开了自行车的锁,
颤颤微微地出了弄堂。
这一夜的热闹是给平安里留下印象的,习惯早睡的人们都以为是彻夜的灯火,
这在平安里可算是个不平凡的事情,为它的睡梦增添了光色。人们睡醒一觉睁眼看
见王琦瑶的窗口,还有中班下班,夜班上班的人们也看见王琦瑶的窗口,心想:还
在闹呢!然后,睡觉的睡觉,上班的上班。其实这才十二点呢,下一点的事情人们
就都不知道了,更别说是下半夜两三点钟。两三点是最平安无事的钟点,连虫子都
在做梦。这时的睡梦特别严实,密不透风,一天的辛劳就指望这时候恢复了。淮海
路的路灯静静地亮着,照着一条空寂的马路。平安里深处只有一盏铁罩灯,有年头
了,锈迹斑斑,混混饨炖的光。就是在这敛声屏息的时刻,有一条长长的人影闪进
了平安里,是长脚的身影。长脚悄无声息地在王琦瑶的后门停了车,口袋里摸出一
把钥匙,开锁的那一霎,有“味”一声轻响,却也无碍,根本打不破这大世界的沉
静。他踉起脚尖,学着猫步,一级一级上了楼梯,拐弯处的窗户,有天光进来照着
他,就好像照着另一个他。他令自己都吃惊地灵巧,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毫不碰撞
地转了出来,上了又一层楼梯。现在,他站在了王琦瑶的房门前。灶间的门开了半
扇,透进一道天光,将他的身影技在房门上,也像是别人的影子。他停了停,然后
摸出了第二把钥匙。
房门推开了,原来是一地月光,将窗帘上的大花朵投在光里。长脚心里很豁朗,
也很平静。他还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看这房间,完全是另外的一间,而他居然一步不
差地走到了这里。他看见了靠墙放的那具核桃木五斗橱,月光婆娑,看上去它就像
一个待嫁的新娘。长脚欢悦地想:正是它,它显出高贵和神秘的气质,等待着长脚。
这简直像一个约会,激动人心,又折磨人心。长脚心跳着向它走拢去,一边在裤兜
里摸索着一把螺丝刀,跃跃欲试的。当螺丝刀插进抽屉锁的一刹那,忽然灯亮了。
长脚诧异地看见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墙上,随即周围一切都跃入眼睑,是熟悉
的景象。他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还顺着动作的惯性,将
螺丝刀有力地一撬,拉开了抽屉。那一声响动在灯光下就显得非同猩,他这才惊
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个究竟。他看见了和衣靠在枕上的王琦瑶。原来她一直是醒着
的,这一个夜晚在她是多么难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看天亮之后能否有什
么转机。方才看见长脚进来,她竟不觉着有一点惊吓。夜晚将什么怪诞的事情都抹
平了棱角,什么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见他去撬那抽屉,她就觉得更自然了。下半夜
是个奇异的时刻,人都变得多见不怪,沉着镇静。
王琦瑶望着他说:和你说过,我没有黄货。长脚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躲着她的
眼睛:可是人家都这么说。王琦瑶就问:人家说什么?长脚说:人家说你是当年的
上海小姐,上海滩上顶出风头的,后来和一个有钱人好,他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你,
自己去了台湾,直到现在,他还每年给你寄美金。王琦瑶很好奇地听着自己的故事,
问道:还有呢?长脚接着说:你有一箱子的黄货,几十年用下来都只用了一只用,
你定期就要去中国银行兑钞票,如果没有的话,你靠什么生活呢?长脚反问道。王
琦瑶给他问得说不出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简直是海外奇谈。长脚向她走近一
步,扑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颤声说:你帮帮忙,先借我一点,等我掉过头来一定加
倍还你。王琦瑶笑了:长脚你还会有掉不过头来的时候?长脚的声音不由透露出一
丝凄惨:你看我都这样了,还会骗你吗?阿姨,帮帮忙,我们都晓得你阿姨心肠好,
对人慷慨。王琦瑶本来还有兴趣与他周旋,可听他口口声声地叫着“阿姨”,不觉
怒从中来。她沉下脸,喝斥了一句:谁是你的阿姨?长脚将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
琦瑶的腿,又一次请求道:帮帮忙,我给你写借条。王琦瑶推开他的手,说:你这
么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们不都说你爸爸是个亿万富翁吗?你不是刚从香港
回来吗?这话刺痛了长脚的心,他脸色也变了,收回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
膝盖上的灰,说:这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不惜就不借。说罢,便向门口走去。却
被王琦瑶叫住了:你想走,没这么容易,有这样借钱的吗?半夜三更模进房间。于
是他只得站住了。
在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说的话也句句对不上连似的,
有一些像闹剧。本来一场事故眼看化险为夷,将临结束,却又被王琦瑶一声喝令叫
住,再要继续下去。长脚说:你要我怎么样?王琦瑶说:去派出所自首。长脚就有
些被逼急,说:要是不去呢?王琦瑶说:你不去,我去。长脚说:你没有证据。王
琦瑶得意地笑了:怎么没有证据?你撬开了抽屉,到处都是你的指纹。长脚一听这
话,脑子里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