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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王安忆全集-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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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安静的,那就是楼顶晒台上的鸽子,它们一夜闹腾,
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有谁在摸它们的窝。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阳光下,老克腊骑车走在马路上。他问
自己:这难道不是做梦吗?周围的景物都是鲜明和活跃的,使夜里的梦质显得虚无
渺茫,并且令他恐惧。他记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终。他现在爱往人多的地方去,
壮胆似的。他还喜欢白天,太阳升起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最怕的是天色将黑米黑时
分,一股惶惑从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动和约会,可
等到晚饭后七八点钟,夜间的节目即将拉开帷幕,他却不由自主地车头一转,驶上
去王琦瑶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梦雳在向他招手。他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去唱片行?
也没有听唱片,家里的唱片已蒙上灰尘。在那些他坚持回到自己的三层阁上的夜晚,
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睁着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看久了,一颗心都要坠
下去似的。那些梦魔此时在清晰的意识里都复活了,而且分外鲜明生动,靠他一个
人承受着,无依无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瑶家,却又制造了新的梦质。他横
竖是不得安宁,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晨,他没有早早地从王琦瑶的
床上溜走,而是看着晨霭一点点照亮房间,他看见了枕畔的王琦瑶,王琦瑶也看见
了他。两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么呢?停了一会儿,王琦瑶问,好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他没
说话,手越过王琦瑶的身体去床头柜上摸香烟。王琦瑶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支,
他们接火的样子,也像是一对夫妻。这时,第一线阳光射进来了,停在窗框的一边,
清晨阳光里的烟雾透露出些倦怠和怅惘,这一日没开张就已到头了似的。几点钟上
班?王琦瑶又问。他回答说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瑶一想,是啊,眼看春节就到
眼前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呢,便说:这年怎么过呢?他说:和往年一样过。王琦
瑶就说:往年怎么过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听出这话里使性子的意思,并不搭腔,王
琦瑶也就把那点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说:年初二清张永红一对来吃饭,如何?
他说很好。两人不再说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太阳已经把窗帘照得通红,满屋
都是光,光里是包血流动。直到中午,他们才起床,简单下点面条,王琦瑶便要他
帮忙大扫除。将被褥晒出去,床单泡在肥皂水里,拉开橱柜扫尘排灰,两人倒也干
得意气奋发。一宿和一晨的晦湿气,都一扫而空,心情也清明起来。掸扫完毕,王
琦瑶洗床单时,便打发他去浴室洗澡,再买些熏腊干货,好存着过年。等他一身清
爽地带了东西再进王琦瑶家,已是点灯时分。虽是天晚,却也看得出房间里窗明几
净,空气都是新鲜的,桌上放着饭菜,王琦瑶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见他进来,
就说:吃饭吧!
  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宁,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这个?他和王琦瑶说着小
时候的故事,爬墙磕破头,偷鸡蚀把米的鸡毛蒜皮。王琦瑶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
微笑。他的话就变得越加琐碎哟唆,电视机里的声音是画外音。弄堂里不晓得哪个
性急鬼点燃今冬明春第一个炮仗,“陋”一声,把人惊了一跳,也是画外音。这一
晚上几乎可算得上是甜蜜,梦魔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们沉入睡乡,没有吃语。
屋里很宁静,只有轻微的鼻息声。他们经历了搏斗与挣扎的夜晚,终于汇入了平安
里的平安夜。
  春节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气氛中到来了,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节,是一个祥和的
春节,到处透露着变化的希望,只要听听除夕的鞭炮声便可明白,此起彼伏,声声
不绝。尤其当十二点钟声敲响,满城都是鞭炮声,天都炸红了。炸碎的火药纸如落
英缤纷,铺了个满地红,说来也是好兆头。有哪一年的除夕是这般火爆?就像是爆
出一个新世界,除旧的炮竹刚刚消停,迎新的又来了。晨潮薄雾中的头一个炮竹,
爆响在天空中,就像雄鸡司晨,揭开了新纪元。你听那远远近近的一片应和声,虽
不如前晚那样轰轰烈烈,却是绵绵不尽,声声复声声。它渐渐也稠密起来,并不是
搅成一锅粥的,而是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带了些歌唱的性质。唱的是复调,赋格,
不变中进行,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唱的是对位,众口一曲中你应我合。唱的还是卡
伦,一浪追过一浪的,这就是这城市的大合唱,每个狭缝和犄角,都有声部参加。
你唱累了我接上,从不中止。要听这合唱,便发现这城市是众志成城。
  如王琦瑶所建议,初二那天,请张永红和长脚来做客了。一反常规,这一日全
是老克腊的杰作。他围着王琦瑶的围裙和套袖,从前一天起就在准备。王琦瑶却为
他打下手,玩笑说:看是什么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说:唯有这样的人才考得及给
我做小工。王琦瑶点头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吹破!他说:吹破了自有人补。
王琦瑶问:谁补?你补!他说。忙过一晚,又忙过一早,到下午两点,各道菜便初
见雏形,倒相当令王琦瑶意外。问他从哪里学的,他笑而不答,再问,就说自己跟
自己学的。正说话,那一对到了,长脚手里自然提着大包小包,还有一束玫瑰。王
琦瑶嘴里怪他买这么贵重的花,心里却很高兴,想这是很好的兆头。张永红对着桌
上的大盘小碟,一眼看出风格的异常,便问是新请了厨师吗?王琦瑶向着老克腊努
努嘴,老克腊且是笑而不答,张永红便说:这可是千金难请啊!老克腊这才说:不
敢当!又忙了一阵,虽然时间还早,但看也没别的事,四人便围桌坐下,准备吃饭,
反正,新年里都是乱了钟点的,无所谓早晚。
  坐下之后,那后来的一对便向主人和做菜的道辛苦敬酒,互祝新年欢喜。然后
由老克腊指点着,开始品菜。每一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他都要说个开篇,就要引来
张永红的冷嘲热讽。他也不争辩,只让事实说话。事实果然是过得硬的,张永红心
里服,嘴上却木服,还硬顶着。老克腊见她吃了嘴还不软,便也要用语言来作较量。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打开了嘴仗。这两人都是聪敏绝顶,又都受过三流瑶的调教,
很有说话道白的技巧,出语惊人,使那两个听众不时地叫好。一见有人喝彩,自然
更上了情绪,头脑和口舌都加倍机敏活跃,不晓得多少个回合下去,还没有罢休的
意思。渐渐地,那两位喝彩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还鼓噪着,声音和笑容则冷淡
下来,两个抬杠的便也余兴未休地告一段落。
  这一斗嘴可说是接上了头,彼此都有些领略对方的厉害,自然生出了好斗心,
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这时候,是想不斗嘴也要斗嘴了。一开口便是挑衅,一回答
则是应战。一餐饭,至少也有两三个段落下来,两人间的对答,竟是有些珠联璧合,
严丝密缝的意思。双方都很恋战,不急于决出胜负,只顾领略乐趣,就像一场表演
赛。正当他们沉浸在这场赛事之中,却听王琦瑶说道:好了,暂停一会儿,吃些水
果再继续。这两个才像醒过来似的,注意到那两个被他们冷落的人。长脚显出无聊
的样子,还有些怅然若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王琦瑶则面带微笑地给大家分水果,
当她将果盘送给老克腊时,眼睛并不看他。过后,无论他和她说什么,她嘴里回答,
眼睛却看着别处,像是那里有着她更关心的事情。他知道地使她不悦了,可非但没
有扫兴,相反,兴致更加高涨起来。他甚至有些得意地再接着找张永红的巷,开始
了又一轮的舌战。他显得很欢悦,很活泼,机智得要命,真叫人看傻了眼。而王琦
瑶就是不看他,只看着手里的毛线活,脸上的微笑始终不褪。长脚却没那么好耐心,
吵着要走。一看,也已经十一点钟,张永红便起了身。老克腊说:我和你们一起走
吧!也一同出了门。三个人的脚步在楼梯上杂沓了一阵子,又静了下来。王琦瑶走
到灶间,准备洗碗,听见他们在窗下后门口推自行车的动静。是谁找不到自行车钥
匙了,找了一时又找到了,就听自行车啪啪地开了锁,然后一个个驶出了后弄。正
晴瑶望着水斗里满满的碗碟,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她看着那脏碗碟站了一会儿,
拉灭灯回到了房间。
  其实老克腊同伽门俩分手后,兀自在街上兜了个圈子,就又慢慢地向王琦瑶家
骑去。马路上几乎没有人,难得有一辆空旷的公共汽车亮堂堂地开过去。他听着自
己的自行车车条的孩嗽声,心里的兴奋已经平息下来。这是一个淘气够了的孩子,
要回他的家去了,由于心满意足,而变得分外安静。他看着楼房在街道上的暗影,
还有梧桐枝的暗影,心里想着些无谓的事,渐渐接近了那条熟悉的弄堂,看见弄堂
深处的一盏电灯。野猫在他车轮下跳蹿过去,有着柔软的足音。他的自行车无声地
停在王琦瑶的后门口,然后摸出钥匙开了后门。上了楼,再摸出一把钥匙开房门,
却没开动。他将耳朵伏在门上,里面是用力屏住的寂静,王琦瑶将门销上了。他停
了停,再又蹑足下了楼,谭出后门。虽然吃了闭门羹,可他的心情一点没坏,他对
自己说:这可不怪我M骑出了弄堂。他从弄口过街楼下骑过,身影陡然出现在脚
下,竟生起一股快乐。他放开一只车把,直起身子望望天空,这才是静夜呢!他风
一般地驶回自己的家,老远就认出自己那一扇老虎天窗,伏在屋顶上,耳边似乎响
起了一支老爵士乐的旋律,萨克斯吹奏的。
  初三和初四,他没出门。坐在他的三层阁上听了两天的唱片,好像又回到了几
个月前的时光。唱针走在唱纹里的沙沙声,是在欢迎他回来,还有点惊宠的意思。
他很有耐心地用细刷子刷着唱片上的灰尘,将这些收藏又检阅了一番。一天三顿饭
他都是在家吃的,家里的饭菜呈现出久别重逢的味道,父母因他的在家流露出孩子
般的羞怯的欢喜,父子俩在饭桌上对酌时互相都有些躲着眼睛。没有朋友来找他,
说明他已有多么久不回家了。他仰天躺在床垫上,望着梁上方三角形的屋顶,心里
依然平静。不是那种万事俱结的平静,而是含着些期待,却又不知或持什么。小孩
子在窗下零零落落地放着炮仗,还有邻人们送客迎客的寒暄声声。这才是过年呢!
亲是亲,客是客的。初五初六他也是在家过的,父母都上班了,鞭炮声也稀疏了,
弄堂里安静下来,又是平常的日子。因这平常的日子是经年节理顺了的,所以显得
更能沉得住气些,有些既往不咎,从头来起的决心。初七是个星期天,春节的余波
便又回荡了一下,激起些小小的涟漪。他决定出门了。他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在马
路上行驶。有一些商店开着,有一些商店关着,是因为补休年假。地砖缝里残留着
一些未扫尽的地仗的碎纸,树枝上挂着一只飞上天又炸破了的气球。他看见了前边
的平安里的过街楼,有阳光照在上面,记录落成年代的水泥字样已经脱落,看上去
无精打采。楼下的弄回灰拓拓的,也是打不起精神。他的自行车从平安里前面滑了
过去,是有意要试试自己的不讲道理。他加快了骑速,还微微地摇摆身子,看上去
不大像老克腊,倒像是现代青年,一往无前的姿态。
  再过几日,学校假期就结束了,他上了班,早出晚归,时间是排满的。他天天
睡得早,心里很安宁。这时候,即便是老虎天窗外的黑瓦屋顶,也可看出一些春意
了。那瓦缝里的杂草,虽然是无名无姓,却也茂盛起来。阳光是暖调子的,潮润了
一些。还有就是鸟的惆晰,调门丰富了许多,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早晨起来,会想
一想:今天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连涉世顶深,顶老练的人,也难免这样的无名希
望。这就是春天的好处了,每个人都无端地向往尽善尽美,心情也变得轻松。这一
个星期天,他终于去了王琦瑶家。走进后弄,他忽有些茫然,甚至想:这是个什么
地方?他曾经来过吗?可他轻车熟路地就停在了王琦瑶的后门口,径直上了楼梯。
房门关着,他先敲门,没人应,就摸出钥匙去开门,没对上锁孔,门却开了。房间
里拉着窗帘,近中午的阳光还是透了进来,是模模糊糊的光,接着香烟的氤氲。床
上还铺着被子,王琦瑶穿了睡衣,起来开门又坐回到床上。他说: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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