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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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适。阿川现在每次进货回来,不仅要让薛雅琴挑拣喜欢的衣服,还要让妹头挑拣
一轮。妹头要比薛雅琴慎重得多,薛雅琴挑十件,妹头只挑一件这样的比例。因为
妹头手头毕竟不如薛雅琴宽裕,也因为妹头的眼光比较苛刻,而薛雅琴却有些拿不
准,宁可错十,也不漏一。并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妹头知道这些衣服其实都
是旧的,谁知道是什么人穿过的呢?心下总有些嫌恶。要不是有一些实在是喜欢,
又实在便宜,这些衣服大都是论包或论斤两收进的,阿川本意是不要妹头钱的,但
妹头一定要给,才象征性地收一些。
阿川一回到家,将这些衣服摊了一地,妹头和薛雅琴就在其中翻捡着。这些来
自南边的衣服,大都是轻薄透明的化纤尼龙的质料,色彩鲜艳,镶着繁复的蕾丝,
式样相当夸张,做工且十分粗糙。它们散发出一股不是不洁净,也不是洁净的气味。
很暧昧不明的。好像包含着一些来历,却又无从寻查,确证。但是,这些衣服带来
了一股开放的气息,它以它的粗鲁和新颖,冲击着这个城市的傲慢偏见,打破了成
规。妹头再是嫌恶,也按捺不住好奇和兴奋,她比薛雅琴更仔细地,一件件审视这
些衣服,为它们设想最佳搭配。她和薛雅琴一起,用洗衣机将衣服洗涤一遍,再将
它们熨平,这样,它们变了一个模样,变得高雅了一些。妹头还对它们进行一些小
小的改造,比如,把有些特别薄而透明的衬衣的垫肩拆除,免得看上去就像是两片
补丁,而给另一些宽肩阔袖,质地垂挂的装上垫肩,夸张它们的宽和垂。将一些大
过累赘的蕾丝去掉,而给一些过于平淡的缀上蕾丝。有的配上腰带,有的则配一个
别针。她还将这些零散的衣服自行配套,配成一身一身的,让阿川挂在铺子的壁上。
而且,妹头别具慧眼,她总是能够一眼看出,哪一种款式正当时令,而另一种则即
将过时,然后建议刚川定出天壤之别的价格。她很超前地认识到,价格有时候也能
制造和率领潮流。因此,有一些价格是可以商量的,有一些却雷打不动,宁可卖不
出去。卖不出去又怎么?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衣服的真正价值。后来,妹头甚至比
薛雅琴更加盼望阿川回来,他回来,就能带来那么多的新鲜衣服。她还催着阿川赶
紧再出去,出去收进个新鲜的衣服。这些衣服款式更替得这么快速,叫人目不暇接。
妹头真是欣喜得很,每一次,看见阿川扛进一大蛇皮袋的衣服,她都急不可待地打
开来,往外掏着,又有什么新东西在里面哪!她就像一个接受节日礼物的小孩子。
等她一年半的产假满了,临到回厂上班,而厂里效益则在大幅度下降。由于原
材料减缩统一配给,逐步走向市场,产品价格又无法自行提高,厂里不得不停了一
半以上的机器。这时候,阿川便提议妹头跟他做生意。妹头说,当我外来妹啊!阿
川说怎么敢,是请你做老板,我们合伙。妹头就说我又没本钱。阿川说你出智能,
折合本钱。妹头问:说话算不算数?阿川反问:我几时说话不算数过?妹头哼了一
声,表示不信,阿川就举出例子:我说和薛雅琴结婚,不就结了?妹头再一想,果
然阿川从来没有食过言,就不说话了。不过,她也还是交给阿川七千块钱作为投股
的本钱。小白正好得了一笔稿费,再加上平时的积蓄。小白知道妹头是个精力旺盛
的人,她总是要给自己找事做。现在,婚结了,孩子生了,养到可以进托儿所了,
她再做什么呢?那么就做生意吧!小白不指望她赚钱,却也不怕她赔钱,二话不说,
就让她去了。妹头帮阿川做事,薛雅琴也是高兴的。因做生意总是有风险,现在妹
头也上了船,就算是同舟共济了。在妹头为小毛头联系到托儿所之前的几个月里,
她就帮着妹头带孩子,让他们两人专门做生意。等到孩子安顿下来,妹头到理发店
剪烫了头发,重整装束,就跟了阿川到南边去进货了。
一周后回来的妹头,黑了一成,瘦了一成。她洗一个澡,睡一大觉,都没来得
及和小白说上几句话,就跑到阿川家去整理服装了。她到南边走了一遭,亲眼看见
在那些沿海的小镇,深长的巷子里,制作服装的工场一间挨一间,缝纫机嚓嚓地响
成一片,粗制滥造着各色服装,然后再缝上名牌商标。制作名牌商标的工场也是挤
挤挨挨。旧衣服的市场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全国各地的商贩张着蛇皮袋,就像农人
盛粮食一样盛着衣服,一袋袋地过镑,付钱,扛走。要不是身临其境,你是万万想
不到,当代的时尚就是从这样的地方发源,流向各地。这些潮湿,闷热,飘散着海
水和鱼虾的腥味,由于壅塞了内地的打工者而拥挤,嘈杂,混乱,充满犯罪和疾病
的小镇,就是我们的时尚的源头。
这一周,妹头不仅了解了货源的情况,也了解了阿川做生意的方式。阿川多少
是有些凭了蛮力做的。他大进大出,其实是薄利多销,是缺乏策略的。妹头和阿川
商量,他们的生意要以牛仔裤和布制衬衣为主。因为她看下来,这是服装潮流中,
发展最为稳健的两项,一般来说,它们万变不离其宗。而且,从制作的流程和工艺
来说,这两项也较为成熟。生产的批量大,成本就低,赚头也大。所以,他们的生
意中,至少有一半要是牛仔裤和布制衬衣,再一半做时装,高价位的,旧衣服只可
搭一点,卖统货,极低价。由于这些旧衣服往往式样夸张怪诞,便给人稍纵即逝的
印象,这反而证明了这是一家很负责的时装铺,那些高价位的时装也变得可信了。
阿川认为妹头的看法很对,很受启发,决定一回来就着手修改店铺的门面。两人都
是火辣辣的性格,做事情很上劲头,一时间,店铺面貌一新,生意也面貌一新。生
意一好,货就走得快,必须更快地进货。于是,又雇了一个外来妹,和原来的那个
一起看铺面,这样,他们就更脱得出身了。
王安忆·妹头
第十章
妹头已经把这条线走得很熟了。也遇上过几次险情,但凭着她的机巧和阿川的
蛮力,总能化险为夷,循着不打不成交的常理,有几回交过手的对头,也成了好朋
友,互相都用得上。这一点,妹头也给阿川帮了忙,她有人缘,更多的时候,人家
是看妹头的面子。在服装街上,妹头也很注意关系。晓得生意好招人嫉,她就适当
地让一点生意给别人做,一点不骄横。但别人也不要想欺她,欺了她,倒霉一辈子。
阿川从型对她服帖,现在更是没话说。两人就像是倒过来了,本来是妹头跟了阿
川做生意,现在却是阿川跟了妹头做。他样样都依妹头,能不依吗?妹头说的都有
道理,都是为生意好,而且态度也不坏,商量的,建议的,甚至恳求的。妹头记得
自己做生意是阿川挑的。这就是妹头,而不是别人了,她知恩图报。现在,服装街
上的生意淘里,都称妹头“老板娘”。这称呼是不太妥当,可妹头也没办法每一回
都纠正,就随他们叫去。叫多了,也应,慢慢就变得自然了。后来,有一回,小白
送孩子到服装街给妹头。妹头不在,问上哪里去了,隔壁铺面里的人说,和他老公
吃饭去了。小白晓得这“老公”是指阿川,也晓得人家是误会了,根本没往心里去,
他把孩子交给看铺面的外来妹,就走了。
妹头的装束也是老板娘的派头。她从不穿自己铺子里出售的衣服,而是让两个
外来妹一人穿一身。她亲自为她们挑选,搭配,线袜,头饰,鞋,都要经她过眼。
她把她们装扮得有些乡艳,妩媚活泼,表明着她们受雇且受过调教的身份。她自己
是穿一条牛仔裤,高腰秀腿,一般的中等的品牌,却是正宗的,从可靠的专卖店
买来。上面是一件男式的条纹休闲衬衫,宽大的圆后摆罩到腿上,一双意大利软皮
平底鞋。是低调的时髦。有时则是丝织的中间色的时装裤,有垫肩的西服领的丝衬
衫,白色,或者亮一些,铁锈色,下摆束进腰里,足下便是高跟鞋。比较女性化也
职业化。发式总是短的,但波形要比从前夸张一些,经过焗油,也更乌亮了,稍稍
亮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有点像假发。脸部,她化了浓妆。倒不是有意要化浓妆,
而是不知不觉之中。凡长年化妆的人,往往都会越化越浓。她们的眼睛日渐习惯亮
色,宁有过之而无有不足,不由地就加重了色彩。也还是为了掩盖辛劳奔波的倦容,
以及妆粉侵蚀而变得粗糙的皮肤。她的妆就也有些夸张,眼圈很深,很大,大白天
也画着显著的鼻引线,用的粉底是覆盖力较强的一种,再扑上定妆干粉,就像罩了
一个壳。最欠自然的是妹头的嘴,因她是那类旧式的美人嘴,今天看来就嫌小嫌薄
了,于是就往大和厚里描,明显地超出了天然的唇线,就好像嘴上面又套了一张嘴
似的。这样的妆真是有些俗艳的,而且透着粗鲁的生活的痕迹。但由于妹头分得略
开的双目,杏眼,微翘的界尖,还有脸颊柔嫩的线条,这些都有着一股轻灵的稚气。
所以,这个粗俗的妆就变得天真了,它有一种卡通的效果,至多是叫人觉得滑稽。
小白有时会注意到她奇怪地改变了的脸,惊诧地说:你就像一个熊猫。因是那样稔
熟,接近地生活在一起,人们特别容易忽略表面的东西,而表面的东西有时候却是
事情的征兆。
这些从南边进来的货有时也会临时堆放在小白的家里,这时候,房间里就壅塞
着一股陌生的气味。这气味一分混杂,有化妆品的脂粉气,各类香型的香水味,洗
涤剂的气味,药品的麝香和薄荷味,再加上淋雨受潮又阴干的布臭味,帆布的浆作
味,羊毛的膻味。在这许多说得出名目的气味之下,还隐匿着一些说不出名目的更
复杂的气味。好像是什么人身上的体味,油汗味,种种分泌物的怪诞气味。凡此种
种合在一起,便十分强烈,而且极有洇染力。尤其在那种气压很低,湿度很大的梅
雨的季节,它们可滞留数十天之久,不能消散。它们特别叫人郁闷,而且不安。
这一天,小白正坐在屋里写东西,忽然觉着身后似有什么悉索的动静,回头从
开着的房门看出去。隔着吃饭间和灶间,可看见敞开的后门口的弄堂,弄堂里很亮,
充盈着午后的光线。门口有一个人,正伸头往里探着。因是背光,又隔得远,看不
清是谁,小白以为是个无关的过路人。待要重新回头到书桌上写着的东西里,却见
那人很固执地站在门口,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再注意地向那里看去,发现这人是
认识的,是妹头的朋友,薛雅琴。他略感意外,站起身迎出去:薛雅琴,你找妹头
吗?薛雅琴见他出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说:妹头不在吗?这时,小白已
经走到后门口,站在她对面,这会儿他看清了薛雅琴。她脸上重新有了那种瑟缩的
表情,眼光犹疑不定地从小白身上滑过,看着他身后黑洞洞的灶间。小白说:妹头
在店里面,你去那里找好了。薛雅琴说:好的,我去店里。她斯斯文文的,欲转身
离去,又站住了,然后说:其实,我是找你,小白。小白更觉意外,说:那你就进
来说好了。她却不肯进去,很有顾虑地伸头看着。小白满腹狐疑,就提议:那么我
们找个地方坐坐。他让薛雅琴等他一会儿,进去拿了香烟和打火机,锁上房门,再
又出来。薛雅琴则又要小白管自己走,她跟在后面。小白兀自走出弄堂,走过马路,
上了前面的淮海路。有几次他回头看,薛雅琴便一躲,好像怕给他看见似的。小白
觉得十分滑稽,并且荒唐,但又觉得薛雅琴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他穿过马路,走进
一家食品商店,在咖啡座上占了一张圆桌。不一会儿,薛雅琴也到了。他要了两杯
所谓“奶咖”,是用温吞水冲泡的速溶咖啡,“知己”没有化开,浮在面上,屑屑
粒粒的。桌面上铺了塑料薄膜,粘着手和衣服。整个情形都是令人极不舒服的。又
捱了一会儿,薛雅琴说道:小白,你好好给妹头说说,但不要说是我对你说的,你
就说是你自己说的。小白被她绕口令的话弄得十分厌烦,可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
他继续耐了性子听薛雅琴绕,渐渐绕到了主题:这不光是我和阿川的事情,也是妹
头和你小白的事情,我思来想去——小白在心里奇怪了一下,薛雅琴会使用“思来
想去”这么个词汇——我思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