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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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日子没有对它垂目,可它却一直驻守着,等待他回心转意。程先生的喉头都有
些便住。这时,一群鸽子从楼的缝隙中涌出,飞上天空。程先生想:这也是多年前
的鸽群吗?也是在等待他吗?
程先生渐渐和朋友们断绝了来往,同王琦瑶、蒋丽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顶
楼上,居住着许多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是一个谜,他们的生平遭际
更是一个谜。他们独往独来。他们的居处就像是一个大蚌壳,不知道里面养育着什
么样的软体生物。一九六五年也为这些蜗居样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气。这是几乎称得
上自由的年头,许多神秘的事物在这年头悄悄地生存和发展。唯有屋顶上的鸽群是
知情者。
这一天晚上,响起门铃声的时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恼怒,他想今天并没有约人
来拍照,谁能够不请自来呢?他走去开门的路上,心里斟酌着如何谢客。他虽然有
些怪腐,却依然保持着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开门,想好的谢客辞却一个字也用
不上了,周口站的是王琦瑶。他没想到王琦瑶会上门来,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过王琦
瑶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却很平静,多年来激荡他的情感,全归于温存的
往事。他请王琦瑶进房间,为她泡了茶来,这时他发现王琦瑶处在激动之中,她紧
紧握住那杯茶,也不觉着烫手。她张口便道:蒋丽莉要死了!程先生惊了一跳,紧
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蒋丽莉生了恶瘤。
这时候,“癌”这样东西还不那么普遍,人们对它的了解很少,甚至还不会叫
它“癌”,而用“恶瘤”这两个字代替它。它是一个恐怖的传说,虽然听的不少,
可从来不会想象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处的人身上发生。它一旦来临,便要叫人
吓破胆的。其实长久以来,蒋丽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向来就是灰
暗的肤色,挑肥拣瘦的口味,还有坏脾气。这使周围人忽略了她降状况的退步,
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由于从小优裕的饮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强,
于是减弱了对病痛的反应。她也觉得食欲不好,觉得疲劳,肝区不适,可这些全没
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为小事一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来床,无力到连
张纸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张背了她去的医院,没有费什么周折,诊断便下来了。在
观察室里挂了三天葡萄糖,老张又将她背了回来。蒋丽莉伏在老张的背上,嗅到他
很浓烈的脑油的气味,心里涌起一股软弱的温情。她将脸理在老张的后颈窝里,想
说什么又说不动。这股温情是那么反常,叫她生出了不祥的预感。老张能为她做的,
就是将他山东老家的亲人全都叫来。那都是些天底下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
却与蒋丽莉有着最深的隔阂。她们怀着最沉痛的怜悯之情,围坐在蒋丽莉卧房的外
间,偶尔低语交谈几句。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灵的人,使这房;司里预先就有
了凭吊的气氛。蒋丽莉突然生发的那一点温情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倏忽而去,荡
然无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荡然无存。她每天躺在房间里,一开门便是陌生人的身
影和陌生的乡音。有几次,她竟破口大骂,骂这些亲人是催死的人。这些谩骂全被
她们当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王琦瑶并不知道蒋丽莉生病。这些日子,蒋丽莉在长沙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一个月回来四天,所以她们也就不常见面。这天她走过蒋丽莉家弄堂,看见老张的
母亲出来买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声。他母亲其实记不起王琦瑶是谁,但她是个热
心肠的老太太,特别喜欢与人亲近,又加上这些日子憋得难过,站下来一说就没个
完。王琦瑶听了不禁大惊失色,她顾不上安慰淌着眼泪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里
走。她径直走进房间,穿过静坐无语的人们,推开蒋丽莉的房门。房间里拉着窗帘,
开一盏床头灯,蒋丽莉靠在枕上,读一本《支部生活》,看见她来,露出了笑容。
王琦瑶很少看见蒋丽莉的笑容,她总是漫着眉,怨气冲天的样子。如今这笑容看上
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讨饶的样子,不由一阵鼻酸。她在床边坐下,心里打着战,想
才几天不见,竟就慎摔成这个样。蒋丽莉不知道真正的病情,只以为是得了肝炎,
因怕王琦瑶有顾虑,解释说是慢性的,所以不传染,也就不住隔离病房了。又问王
琦瑶她孩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带她来玩。说到此,再解释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传
染。王琦瑶心酸得说不出话,见蒋丽莉却是想说说不动,便不敢多留,告辞了出来。
一个人在太阳很好的马路上乱转了一气,买了些并不需要的东西,再回到家里,已
是午饭时间,肚子却饱饱的。炒了点剩饭给孩子吃,自己坐着钩羊毛风雪帽。钩着
钩着,心里慢慢平静下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程先生。
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将她送下楼,两人在外滩走了一会儿,都是心乱如麻,
只得放下另说。江面上有一些水鸟在低低地飞行,开往浦东的轮渡在江心鸣着汽笛,
隐隐约约地传来。背着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头来,殖民时期英国人的建筑高大
森严。这些建筑的风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欧洲的罗马时代,是帝国的风范,
不可一世。它临驾于一切,有专制的气息。幸好大楼背后的狭窄街道,引向成片的
弄堂房屋,是民主的空气,黄浦江也象征着自由。海风通过吴世口,从江上卷来,
本是要一往无前而去,不料被高楼大厦挡住,只得回头,印加了外力,更加汹涌澎
湃。幸而有开阔的江面供它铺陈,不至于左冲右突,变得狂暴,但就此外滩却总有
着风在鼓荡,昼夜不息。走在江边,程先生问王琦瑶孩子怎么样,王琦瑶说很好,
又说倘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请他照顾这个孩子。程先生不由笑道:蒋丽莉生了绝
症,你来托孤。两人想起了蒋丽莉,一颗心又沉重起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
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说:我要是不接受呢?王琦瑶就说:那可不由你,我反正
是赖上你了。话里有着一股认真的悲怆,使它听起来也不显得轻排了。程先生扭过
头去,看那黑暗里的江水,闪着一些微光,眼前却浮起当年他们一男二女三个,一
同去国泰影院看电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岁月过去了呢?怎么连结局都看得到
了。这结局又不是那结局,什么都没个了断,又什么都了断了。
这天,王琦瑶还与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劝说蒋丽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静一些,
饮食也好些。岂不料,在他们约好去看蒋丽莉的前一天,她母亲已经去看过她,几
乎是被蒋丽莉赶了出来。其时,蒋丽莉的父亲早已回到上海,与她母亲正式离婚,
将房子和一部分股息分给她母亲,自己和那个重庆女人在愚园路租了房子住。蒋丽
莉的弟弟一直没有结婚,与人也无来往,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
听唱片。他们母子生活在一个屋顶下,却形同路人,有时一连几天不打个照面的。
平日里,她母亲只有一个保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见她软弱可欺,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游,于是,连保姆都不常照面了。这幢小楼因为人少显得格外
空廓寂寥,院子里的花草早已凋谢,剩下残枝败叶,后来连残枝败叶都没了,只有
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凉。幸好她母亲生性愚钝,不是那种感时伤怀的人,因此身
心不致受到太大伤害。只觉得时间过得慢,不知如何打发。知道蒋丽莉生病,她先
是在家哭了一场。像她这样头脑简单且不求甚解的女人,总是靠眼泪来缓解困境,
安抚心灵,并且总能收到好效果。哭过一场后,果然生出些希望,豁然开朗似的。
她洗了脸,换上出门的衣裳,已经走到门口,又觉不妥,生怕惹那信仰共产党的女
儿女婿讨厌。便回到房间,重又换一套朴素些的,再走出门去。走在去女儿家的途
中,她怀着郑重的心情。她本来是怕去蒋丽莉家的,总共只去了两三回。那三个外
孙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儿也不给她面子,来不迎,去不送,说话也很刻薄。
女婿倒是忠厚入,是唯一待她礼貌的人,却又轮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东话听
不懂,又嫌他嘴里有葱蒜气,就爱理不理的。女婿也不会奉承,只能由着她受冷落
去。如今,蒋丽莉的餐好像替她撑了腰似的,她理直气壮地走进蒋丽莉的家,对
屋里那群外乡人视而不见,一径推开蒋丽莉的房间。她坐下不到五分钟,就提出了
十几条批评和建议,那批评是否定一切,建议则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蒋丽莉先是
忍受着,可她母亲却得寸进尺,越发趁兴,竟动起手来,当惩嚷着要与蒋丽莉换
床单被褥,洗澡洗头,一切重新来起的架势。蒋丽莉违反驳的耐心都没了,一下子
将床头灯摔了出去。外屋的山东婆婆听见动静斗了胆闯进门,屋里已经一团糟。水
瓶碎了,药也洒了,那蒋丽莉的母亲煞白了脸,还当她是个好人似地与她论理。蒋
丽莉只是摔东西,手边的东西摔完了,就挥枕头被子。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将她裹
住,只觉得她在怀里筛糠似地抖,只得劝亲家母先回家转,过些时再来。蒋丽莉看
着母亲退出房间,一下子就瘫软下来。从此,她婆婆便不敢随便放人进房间,事先
都要通报一声,蒋丽莉让进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瑶去看蒋丽莉时,遭到了拒绝。那山东老太出来告诉他们,蒋丽
莉身上乏,要睡觉,不想见人。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错似的,眼睛都不敢看
他们,千般万般地对不住。两人都有些明白蒋丽莉不见他们的原因,又不敢承认,
心里一阵洒惶。蒋丽莉的不见就好像是一种谴责,此情此景,这谴责是叫他们永世
不得翻身的。两人更是不敢着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着目光,赶紧地分了手,
各自回家。事后,又分别去探望蒋丽莉。程先生还是吃了辞客令,灰溜溜地出来,
沿了淮海路朝东走。走过一家酒馆,里面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边坐的尽是做工模
样的人,门口染一口大油锅,煎着臭豆腐,油香和着酒香,扑面而来。他走进去,
也在桌边坐了一个位子,要了二两黄酒,一碟百叶丝。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各
自对了一两碟小菜喝酒。邻桌也有是熟人相聚,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程先生半两酒
下肚,心里热了,眼里也热了,不觉掉下成串的泪珠。没有人注意他。油锅的热汽
蒸腾弥漫,人都是掩在烟雾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尽情地伤心。就在这时候,
王琦瑶已经坐在了蒋丽莉的床边。她是和程先生前后脚到的蒋丽莉家,程先生刚出
弄口,她就来了。蒋丽莉让她进了房间。
王琦瑶走进房间,第一眼是觉着蒋丽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她头发梳得又齐又
平,顺在耳后,新换一件白衬衣,脸颊上有一些红晕,靠在爆起来的枕头上。看见
王琦瑶,没有招呼,反把头扭向一边,背着她。王琦瑶在床边坐下,一时也不知说
什么好。蒋丽莉背着脸的侧影,好像在饮泣。窗帘拉开了半幅,有将近黄昏的阳光
流泻进来,镀在她的头发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难言的忧伤。停了一会儿,蒋丽
莉却笑了一声,说:你看我们三个人滑稽不滑稽?王流摇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赔
笑一声。听见她笑,蒋丽莉便转过脸来,望了她说:他刚才又来,我就不让他进来。
王琦瑶说:他心里很难过。蒋丽莉绷紧脸,怒声说:他难过关我屁事!王琦瑶不敢
说话了,她发现蒋丽莉其实是在发烧,脸越涨越红,倒是少见的鲜艳。她伸手去摸
蒋丽莉的额头,被她猛地推开了,手心却是滚烫的。蒋丽莉坐起来,欠着身产技开
床边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本活页夹,扔给王琦瑶。王琦瑶打开一看,见是手写的
诗行。她立刻认出是蒋丽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女学生时代。那些矫
情的文字是烧成灰也写着蒋丽莉的名字的。它们再是矫情,也因着天真而流露出几
分诚心。这些风月派的诗句总是有一种令人难过的肉麻,真实和夸张交织在一起,
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瑶本是最不能读这些的,也是因为这她反不敢与蒋丽莉
亲近。可这时候,王琦瑶读着这些,却觉着眼泪都冒上来了。她想,就算是演戏,
把性命都赔了进去,这戏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诗句底下,行行都写着一个名字,就
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论是好句子,还是坏句子。蒋丽莉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