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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远去的驿站-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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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只 “耙子”同时出击,掳掠了右边桌子上的一只鸡腿。宛儿姨转过脸来的时候,他的战利品已 经了无痕迹地消失在无所不包的大裤兜里。只有弟弟吃得文静文雅文气文明,在温柔地咀嚼 中延伸并加深着对于牛肉的理解,宛如他今日以历史学家之身分对待最新出土的文物典籍。 只 是到了离开收容所五十年以后,他才向乃兄坦白,他在乃兄操心不到时偶然啃过人家扔在地 上的西瓜皮,当然,他补充说,啃瓜皮以前,在一条小河沟里进行了必要的卫生处理。

  那一天我们吃圆了三个肚子以后,宛儿姨小声问我:“你知不知道,给爸爸写信要寄到哪里 去呢?”我只知道一个宋家庄,别的都说不清楚。在宛儿姨面前一直是手足无措的锁哥终于 有了表现的机会,他说:“这事儿用不着去邮局,包给我了!宋家庄离宝鸡只有一站路,不 管是客车、货车,扒上车转眼就到。下车往北走,好找。我还认得他爸,戴着‘二饼’…… ”我向宛儿姨加了注解,他说的“二饼”是眼镜,宛儿姨大笑。锁哥看了看窗外的太阳,说 :“半后晌一准送到,天擦黑就能窜回来。我给收容院跑腿儿送过信,我知道还得叫他爸给 你写个收到条,错不了的!”宛儿姨喜出望外说:“多么聪明的孩子,谢谢你了!”

  天擦黑,宛儿姨把我和弟弟送回收容院不久,杨锁就很神气地跑回来,“叭”地弹了一个 响指,说:“妥了,你爸 跟你姨见上面了!”他看我露出难以置信的样子,又说:“你不信?我一下火车,正碰上你 爸在站台上等车。你爸看了信,我就向他要收条。你爸说,不用了,我正要上车去宝鸡,叫 我跟他一块坐车回来了。一下车,就去找你姨了。”他又怪声怪气地说:“你们那个窝里的 蛐蛐儿咋看咋跟俺不一样?去时候,你姨还给我买了一张车票,我没进车站就把车票卖了。 你姨还给了我买回程票的钱,可是 回来时,你爸又花了冤枉钱,给我补了一张票。俺这个窝里的蛐蛐儿坐车从来不买票,肉头 蛐蛐儿才买票!”他又拍着大裤兜说:“这样吧,我挣下你姨的两张车票钱就算咱俩的, 也给你弟分一股,咱哥仨再吃日他娘一回烧饼夹牛肉!”

  杨锁没有来得及兑现他的诺言。最让我揪心的,是盼了两天也不见父亲的到来,我开始怀疑 杨锁送信的真实性,气咻咻地问他:“你到底把信送到哪儿了?是不是用它当手纸擦屁股了? ”他轻蔑地用鼻子哼哼着,“自从俺娘把我生下来,我压根儿没用过手纸,我用土坷 垃。你 爸要是不来看你,我赔你一个爸!”他忽地流下眼泪说:“俺爹俺娘都找不见了,谁赔我?” 他用袖子擦着眼泪,不再理我。

  我焦急地等待着父亲和宛儿姨的出现,收容院却发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那天一大早, 管理员就带领我们打扫卫生,宣布说,中午,有几位高级官员的夫人前来慰问,这一天要改 为三餐。中午,我们及早蹲成了一个个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圆圈。每个圆圈的中心,都放着 一大盆热腾腾直冒热气的粉皮炖大肉。每个难童还增加了一个倒进了温开水的小瓷碗,发给 一颗鱼肝油丸。管理员叮嘱说,要等到慰问者莅临饭场,听到一声哨响,先用瓷碗里的温开 水送下鱼肝油丸,然后开饭。那天的馍馍也是用“洋面”做的,绝对找不到“面 虫”,而且像小山一样堆在一个大笸箩里。

  幸运的“小塔米塔克儿”们都在等待哨音,我却把鱼肝油丸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间揉搓着,映 着太阳审视,发现它是半透明的,与我吃过的任何药丸都不相同。好奇心使我试图揭破弹性 外壳内部的奥秘,却忘了必须听到哨音再用温开水送服的规定,又想起了由杨锁亲授的向嘴 里高抛玉米花儿的绝活儿,一时兴起,就把鱼肝油丸高高抛起来,仰着脸把嘴巴凑上去,不 偏不倚地把鱼肝油丸吞到了嘴里。我的的表演引起了孩子们的哄笑。恰在这时,哨音响了, 慰问者飘然而至。我已经咬开了鱼肝油丸,难于忍受的腥味儿使我龇牙咧嘴,连连啐着唾沫 ,鱼肝油丸也被我啐了出来。我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孩子们想憋而憋不住的笑声,也“哽 儿——呃,哽儿——呃”地十分滑稽。我的鲁莽彻底破坏了迎接慰问的庄严气氛。正当我摇 头顿脚、连连啐着唾沫的时候,官员夫人们迳直走到了我的身边。我看到了绣花的旗袍、腥 红的唇膏、在耳朵下边闪光的悬垂,还有一双双描了眼圈、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眨动着向 我表示惊诧的眼睛。

  “为什么吐掉了?”一位夫人问我。

  我的回答是简洁的:“腥!”

  “啊!”官员夫人们发出轻柔的感叹,并告诉收容院院长,应当教会可怜的孩子们怎样服 用这种不可咬碎的药丸,还要当场教会我怎样服用。

  不是一颗、而是两颗鱼肝油丸,被送到一位官员夫人的手中。“张口!”她捏着鱼肝油丸送 到我的嘴边。我发现她的手指白嫩而细长,指甲盖是豆蔻色的。“不要咬它,要这样……这 样接着它……”她伸出舌头。我也伸出舌头。她把鱼肝油丸放在我的舌头上。我就用舌头托 着鱼肝油丸,伸在嘴外边一动不动。“快把舌头缩回去呀!……好,很好,不要用牙齿咬它 。”我极其小心地缩回舌头,等待着下一个指令。官员夫人把一个小瓷碗递到我的嘴边,“ 喝水,”她向后仰了仰头,“把它囫囵个儿地送下去。”我乖乖儿地接受了她的教导,成功 地完成了全部程序。她笑了。她的笑十分动人,如为人间解除了一个迫在眉睫的苦难。“以 后就这个样子……”她再度仰了仰脖子,“这个样子送下去,懂吗?”我心怀感激地鞠了一 躬,说:“谢谢!”

  官员夫人们齐声发出惊叹:“啊,多么懂礼貌的孩子!”

  不幸,我从此又成了收容院全体难童取笑的对象。时不时会有一个孩子跑过来,毫无来由 而又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挤眉弄眼地说一声:“谢谢!”还有人从地上捏起一颗小石头 ,黢黑的手指捏成兰花指形,娇声娇气地对我说:“张嘴,囫囵个儿地……”

  我忽然发现自己跟所有的难童都不是“一个窝里的蛐蛐儿”。锁哥也狠狠扛了我一膀子,没 好气地说:“你谢她个!她会天天喂你吃那啥鱼油?她要真心行善,咋不把她的金镏子抹 给我?”

  正当我的脑瓜儿就要崩裂、精神行将崩溃的时候,父亲和宛儿姨一起来到收容院,接 走了我和弟弟。我错怪 了杨锁,觉得对不起他。离开收容院时,我要向他道别,甚至想跟他探讨一下,请他暂时放 弃回家卖红薯的美好向往,跟我一起去宋家庄一游的可能性,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他。我想 ,他也许扒火车去西安 了。收容院已经发现了他用尿换取油饼的秘密,又撤了他的差事,让他远离了尿桶。他说, 不 要紧,他们饿不着我。西安有个飞机打靶场,飞机打靶时,从天上向地下掉弹环,一掉一大 片。只要用柳条编的巴斗护着头,飞机打着靶,就能钻进去捡弹环,一个弹环能换一个烧饼 。说不定,他是去西安捡烧饼了。

 
4。夜半军号声  
张一弓  
 

  “饥饿体验”大概到了可以结束的时候,因为父亲和宛儿姨已经开始了与烧饼 无关的艺术探讨。宛儿姨说,她刚刚回到南阳找到柳二胡琴,南阳外围战就打响了。她跟她 的父亲和柳二胡琴一起逃到内乡县乡下,一边躲避战火,一边听琴记谱。柳二胡琴已年过八 旬,不识乐谱,全凭记忆,每次授曲记谱前都要说:“叫我吸一口,只吸一口!”他只要吸 了大烟 ,不管炮声震耳,房屋动摇,仍能调筝抚弦,情痴心醉,如入桃源仙境,一次能坚持半晌, 就这样记下了《劈破玉》的古筝曲谱。柳二胡琴对此事十分认真,还要把《劈破玉》合   
成演 奏中其它乐器的曲谱一一摹拟口授出来,但他体弱声细,更需要吸大烟提劲。那边又打起了 拉 锯战,整日炮火连天,找不到大烟吸了。柳二胡琴哭泣说:“我一辈子也没有摸过大烟灯, 眼下是要用大烟把我剩下的寿命提到这两个月里烧干用尽,才能把《劈破玉》留给知音啊 !”宛儿姨的老父要宛儿携《劈破玉》古筝曲谱逃离战火,留下自己照料柳二胡琴,相机记 录其它乐器的余稿。但他只会用“工尺谱”记录,日后还要由宛儿姨再译为简谱和五线谱。 我听见了父亲与宛儿姨热烈而温柔的交谈:

  “那是我国最早的交响乐吗?”

  “是的,它已经具有交响乐的要素。”

  “天哪,我们是多么幸运!”

  接着,又是与宛儿姨的离别。那天下着小雨。宛儿姨撑着一把花伞,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和 一个装在琴套里 的琵琶,与我们一起在宝鸡上了火车,转眼就到了卧龙寺车站。我和弟弟跟父亲下了火车, 宛儿姨却要到岐山才能下车,岐山是K女师确定的集结地。父亲呆立在站台上,任凭小雨在 脸 上飘洒,与车窗里的宛儿姨相对无语。列车很快就重新开动了。宛儿姨的眼圈又水汪汪地红 了。一条洁白的手绢从车窗里伸出来,在宛儿姨的脸颊上随风飘舞,渐去渐远。

  我们回到了宋家庄,父亲和母亲又开始吵架。宛儿姨出现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总要吵架。 母亲说,你到底到哪里去了?你不是说当天就要带孩子回来吗,怎么一去三天无消息?父亲 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在卧龙寺车站碰到那个小孩子给我捎信,才知道宛姑娘来了。我 到了宝鸡,才知道宛姑娘从战火中带来了《劈破玉》,怎能事先告诉你呢?我需要听她解 说、还要听她弹琵琶向我演示曲谱,没有三天的时间是办不了这些事情的。母亲说,我不能 理解 ,你为什么偏要背着我做这些事情?为什么不可以把她领到我们家里来,也作为我的客人? 父亲说,难道我们这里 还像个家吗?你有地方安排她吗?有足够的小米粥让她喝吗?再说,她们女师是不是到岐山 落脚,当时还没有定下来,她能离得开吗?母亲说,那么我问你,你们下馆子没有?父亲说 ,不过是吃了两个烧饼、四两牛肉、两碗肉丝面罢了。母亲说,什么?罢了,罢了?我们的 两个孩子还在难童院里受苦……(母亲哭了)你们竟然吃着肉丝面谈笑风生!父亲恼怒说, 这是哪个混账的消息灵通人士向你透露的花边新闻?可是,你知道你知道吗?母亲说,你要 我知道什么?父亲说,是宛姑娘付的饭钱,我是个“吃白食儿”的!弟怯生生地插话,我 跟二哥也吃过宛儿姨的牛肉夹烧饼。我修改病句说,是烧饼夹牛肉。母亲的表情又松动下来 ,说,好了,你们爷儿三个真够体面的了,一群“吃白食儿”的!

  父亲和母亲的冲突也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急。一转脸的工夫,父亲又露出十 分欢欣、十二分亢奋的样子,打开一个牛皮纸袋,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母亲发表演说:“你知 道吗?它要由十多种管弦乐器配合演奏,且已脱离曲词而成为独立存在的管弦乐曲了,如果 还不能说它是我们中国最早的交响乐的话,那么,起码可以说,它已经具备了交响乐的一切 要素,比西方交响乐的诞生还要早二百多年呢!”父亲碰翻了一个板凳,板凳砸在一个破瓦 罐上,瓦罐发出破碎的轰鸣,而演说照旧进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交响乐来自宫廷 ,原来只是为皇帝演奏,而我们的《劈破玉》来自民间,却又不是小家碧玉,它凝聚了民间 音乐家四百多年的心血,且未被宫廷乐官掠为己有,难道不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吗?哦,对了 !”父亲戛然而止,忽地向门外走着说,“我该去石羊庙领薪水了!”

  那又是一段宁静的日子。H大学开课了。一位迈着将军步伐的中年司号员握着闪光的铜号 , 按时登上石羊庙的钟楼,号声悠扬苍凉、一日数起,向住在十多个村庄里的知识阶层发布起 床、上课、下课、熄灯的号令。我也随着号声,在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板凳和一块桐木板— —那是我放在膝盖上的课桌,走进土窑洞里,完成了小学的学业。父亲不听熄灯号的指挥, 他在写一本旨在对鼓子曲的历史源流和艺术价值进行探讨和评价的《鼓子曲言》 。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凌晨,八百里秦川如一个丰腴的静卧梦中的女人,所有的村庄都在她 的怀抱中熟 睡。当父亲熬到第三两灯油的时候,石羊庙的钟楼上忽然传来昂扬、跳荡的军号声,如同跳 荡不已的电光石火在夜幕上忽隐忽现。黑夜里有人疯了似地吆喝:“鬼子投降了,鬼子完蛋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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