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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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发出小声的呻唤,把她的手压在我的手上,不时地“哎呀 ”一声,再骂一声“小张聪,你真坏!”她的体温滚烫,像是火苗苗包围着我。乳房堵住了 我的鼻子,使我不能呼吸。我就用鼻子找到了乳沟,那里有一个柔软的通道,使我呼吸到了 空气和体香。我就噙着饱满发胀的葡萄,捧着滚圆的大桃,却无情无义地撇下了薛姨,自顾 自地睡着了。醒来时,我的一只小脚丫常常被薛姨夹在她小腹下边的夹角里。夹角里闷热湿 润,丛生着荒芜的野草。
从此,就是在白天我也如影随形地紧跟着薛姨。从省城搬迁到南阳的大学和中学都没有安 顿下来,薛姨有足够的时间为我耗费精力,还给我刚刚满月的弟弟缝了几件新衣。她向我母 亲抱怨:“你生了孩子我侍候,图个啥呢?”母亲说:“你想当妈了,二十六岁的女人应该 当妈了,可你总得再找个好女婿不是!”薛姨说:“没法儿找,只能碰。”又用好看的虎牙 咬了一下嘴唇,“哼,我得碰上一个能叫我动心、能叫我死去活来的!”
但她总是用怨恨的眼神瞅着我的父亲。每天夜晚,她都要搂着我,叫我“小张聪”,容忍 我无情无义的折腾;到了白天,却好像“大张聪”讨了她的便宜,见了我父亲就爱搭理不搭 理的。父亲正走火入魔地出入于茶坊酒肆,结识艺人和曲友,只喝清茶而从不饮酒,寻访比 较俗的《小黑妞》和《偷石榴》、比较雅的《古城会》和《黛玉悲秋》。薛姨斜睨着我父亲 来去匆匆的身影,洋腔洋调地说:“密司特张,山河破碎,国难当头,你还有如此高涨的雅 兴?”父亲说:“密司薛,你是教英文的,你该懂得,我正在寻找南阳民间的小莎士比亚, 搜集他们的‘十四行诗’,这是对民间文化的拯救。”
薛姨的猫眼一开一合,鄙夷地放走了我的父亲,又忽灵一下,捉住了一个威武高大的军官。
她懒洋洋地牵着我的手走过军营,一个军官像影子一样跟上来,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 呆呆地望着薛姨,目光如醉,神情如痴。到了小院门口,薛姨冷不丁儿回头望着军官。
“请问长官阁下,你从我和这个男孩子身上发现了什么情况吗?”
军官“啪”地碰了一下脚跟,行了一个军礼,“报告小姐,没有发现情况。”
“那么,你为什么老像盯梢一样盯着我?”
“因为……什么也不因为……可是也因为……你很像我的表妹。”
薛姨偏着脑袋打量着他,“你见了你的表妹也要敬礼吗?而且用左手!”
军官把塞在裤兜里的半截袖筒抽出来,“报告小姐,我没有右手了。”
“右手呢?”
“丢在台儿庄了。”
“啊,对不起!但我好像不是你的表妹。”
“是的,我也把表妹弄丢了。”
“怎么?”
“丢在关外了,小姐。”
薛姨的长睫毛扑闪了一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啊!你会找到她的,再见!”
军官依旧痴痴地望着薛姨一动不动,黄军装上的铜扣子也都惶惶地瞪圆了眼睛。我跟着薛 姨走进小院,又回过头来看他。他依旧像钉子一样钉在门外发呆。薛姨带着我走进小屋,推 开窗子向他招手一笑,又合上窗子,贴在窗玻璃上偷偷望着他说:“傻孩子!”
早晨,从小屋窗口塞进来一个粉红色的信封。
傍晚,薛姨把我带到白河岸边,悄然上了河堤。
河堤两旁的柳树伸出茂密的枝叶,使长长的河堤变成了一条绿色的穹窿,低垂的柳丝上挂 着蝉的叫声。我随着薛姨在绿色的穹窿里东张西望,忽地在河堤里边的斜坡上看到了那个独 臂军官。他已经采集了一束鲜艳的野花,正用牙齿紧咬着一根青藤,脖子像弹簧一样一伸一 缩,配合着手的动作,把那束野花捆扎起来。他伸缩脖子的动作显得滑稽而笨拙,却又表现 出一个肢体残缺者努力把事情做好的热情和任性。薛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军官受到惊动, 惊喜地望着薛姨,脚下却打了一个趔趄,跌倒在河堤的斜坡上。但他倒下去时仍旧高举着一 束野花,如同高举着不容倒下的战旗,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
军官惶恐地鞠了一躬,把野花送给了薛姨,“我几乎失望了,以为你不会来了。”
薛姨在花束上闻了一下,“那么,这束花就不是为我采的了!”
“啊,不!”军官急忙说,“我每采一朵花,都要在心里叫一声……”
“叫一声什么?”
“叫一声……”军官胆怯地望了一下薛姨,“快来啊,小月亮!”
“你很会讨人喜欢!”
薛姨脸红了,矜持地朝他一笑,便把我夹在他俩中间,开始了漫长的散步。
那天的月亮一点儿也不算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月亮。当它冒出地面的时候 ,薛姨和军官已经慢悠悠地在河堤上走了很久,薛姨的嘴巴开始变成了月牙儿的形状,不时 发出轻脆的笑声,可以看见洁白的牙齿在薄暮里闪光。军官也不再显得惊慌失措,但他一旦 镇定下来就不堪忍受在他俩中间夹着我这个不大不小的障碍,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薛姨的另 一边,与薛姨肩挨着肩,如薛姨挂在开封客厅里的那张照片。
我不时仰起脸望着他和薛姨。薛姨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好像谈论着一个与军官的表妹相 关的话题。我为了薛姨对我的遗忘感到嫉妒和悲伤,就抱着薛姨的腿报复说,我累了,我走 不动了。军官急忙跑过来抱我。薛姨却让我靠着一棵柳树坐在草地上,把野花放在鼻子上使 劲闻了一下,说:“哎呀,这花儿好香啊!闻闻花儿就不知道累了,你看,要这样闻。”她 把花儿遮在脸上,鼻子插在花束里,夸张地吸溜着鼻子,又把花儿交给我说:“好了,开始 闻吧!”我就把脑袋扎在花束里,开始了持久不懈的深呼吸。我感觉到了由鼻子哧溜一下直 抵肺腑的香气,便有了朦胧的睡意。但是在我的背后,离我有两棵树的距离,薛姨与军官又 在继续着与表妹有关的话题。
“我有你表妹那样高吗?”
“你好像比她矮一点儿。”
“不对,我真想跟她比一比!”
“她跟我比过,她够得着我的下巴颏儿。”
“来呀,我也要跟你比一比,我够得着你的鼻子尖儿。来嘛,转过来呀!”
薛姨高大而窈窕。我希望她的头顶应该达到比军官的鼻子尖儿更高一些的地方,就从花束 里钻出脑袋。我看见薛姨和军官的影子印在刚刚升起的月亮上,薛姨贴近了军官,一动不动 地向他微仰着脸庞;军官的脑袋缓缓地向薛姨勾下来,薛姨忽地凑上去,月亮打了个哆嗦, 两个影子就陡地粘在一起,贴在浑圆如玉的大月亮上。大月亮明丽如画,令人目眩神迷。花 束里冒出了蒙汗药的香气。他俩的影子从月亮上仰了下去。
当月亮爬上柳梢头的时候,他们又在继续着关于表妹的话题。
“说呀,我比不比得上你的表妹?”
“小傻瓜,我压根儿没有表妹,你是我的惟一。”
薛姨用拳头连连捶打着军官,“哎呀,你真坏!”
再后来,薛姨常常把我还给母亲,一个人悄悄出去,回来得很晚,脸上带着微醉的红晕,又 “啾儿啾儿”地吹起了口哨。晚上,她把我接到她的小屋以前,还要把我母亲拉到小院里小 声说话。母亲说:“可惜少了一条胳膊!”薛姨说:“哎呀,一条胳膊就叫我透不过气了! ”她闭上眼,胸脯起伏着,做出喘不过气的样子,还一左一右地扭着脖子,好像在躲避接连 不断的袭击,撒娇说:“好怕人的哩!”母亲就格格地笑。
她的同事望着她的背影说:“嘿,真浪!”
夜里,我被异样的响声惊醒了,一时弄不清自己是睡在什么地方。黑暗里,木床在吱吱嘎 嘎地响动,急促的喘息、呻吟声和梦魇般的低语搅在一起。“不行……宝贝儿……等它干净 了……我都给了你……别……别吓住孩子……”眼前一片漆黑,声音没有着落地漂浮在空气 里。我的手触摸到了冰凉、光滑的竹篦,才发现自己被移在平时堆放衣物的小竹床上,盖着 一件陌生地冒着汗味的衣裳。我触摸到了冰凉的铜扣和硌手的领章。空气中又飘来喘息、吸 吮、咂嘴的声音。我忽地产生了说不明白的惊恐和悲伤,哭叫说:“你走吧,你走!”声音 陡然停止了,又传来光脚板拍打地面的声音。黑暗中,一条光溜溜的胳膊把我揽在汗淋淋 的怀里。我又感觉到了薛姨滚烫的体温,闻到了薛姨特有的带着一点儿酒味和奶油味的体香 。“你快走,吓住孩子了!”她对黑暗说。黑暗里传来了粗嗄的呼吸和绵软的叹息。盖在我 身上的衣服被人揭去了。一个粗糙的大手掌在我的脸蛋上搓了一下,又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 。屋门“吱呀”一声叫,一片月光钻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忽闪了一下,又与薛姨乳白色的 身影融在一起。小风摇响了门搭,黑影就陡地跳到了门外。薛姨柔声说:“宝贝儿,下一次 给你噢!”门又“吱呀”一声叫,小屋归于黑暗。
薛姨把我抱回大床上,问我:“小不点儿,你听见什么啦?”我说:“他欺负你!”薛姨 “吃”地笑了,又问:“他是谁?”我说:“是坏蛋。”薛姨又“哽儿哽儿”地笑着,“不 对,他是你姨父,懂吗?我就要跟他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就抱紧了薛姨。
薛姨的心情很好,就是拉响警报的时候,她也要向天上“啾儿”地吹一声口哨,如同逃难 路上从我头顶掠过的一声冷枪。南阳的警报也像开封的警报一样人,像一头隐身怪兽捏着 鼻子在天上飞来飞去地嚎叫。我们和薛姨一起逃出闹市。经过军营时,薛姨一边跑,一边指 着营房对母亲说:“他要去接受国外援助的军用物资,我作为他们的译员跟他一起走。”母 亲抱着弟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你也要穿军装吗?”她挺了一下胸脯,“那当然!”
我们钻进了防空洞。那是在一道黄土岗上挖出来的小小的窑洞,洞口覆盖着灌木和野草, 中国的蛐蛐儿正在无所畏惧地鸣叫。鬼子的飞机却像一只嗡嗡叫的老苍蝇由远而近。薛姨拨 开树枝,把脑袋伸出洞口,尖着嗓儿报告消息,一会儿说:“来了,来了,看见翅膀上的‘ 红膏药’了!”一会儿说:“转圈儿了,黑老鸹转圈儿了!”母亲说:“快进来,用不着你 放哨!”正说着,飞机发出铺天盖地的啸音扑下来,蹭着头皮犁过去,天上打了一个黑闪, 留下瞬间的沉寂,接着是沉雷般的爆炸声。防空洞上的虚土扑簌簌地落下来。薛姨又在洞口 喊叫:“好,好!扔到河滩里了。我要拾几块炸弹皮,打几把好快刀!”老苍蝇的嗡嗡声再 次由远而近。父亲说:“女英雄,你再不进来,就是故意跟一位中国军官闹别扭了!”薛姨 寻衅地望着父亲,没好气地说:“张先生,你赶好你的小黑驴儿就是了……”话未完,飞机 又啸叫着俯冲下来。薛姨忽地望着洞外,大声呼喊:“喂!往这儿跑,快,快往这儿跑!”
一个蓝色的身影闪动着,迎着阳光跑过来。从漆黑的洞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刺目的阳光照 在一张苍白的脸上。那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她惊慌地拎着黑裙子,在毫无遮拦的麦 茬地上向这边跑着。近了,我觉得在哪里看见过她。更近了,我看见了一张在书中夹着的照 片上看过多次的瓜子脸。当薛姨把她迎进洞口的时候,我在她的唇角上看见了一颗显眼的黑 痣。紧接着,一群黑鸟嗖嗖地越过洞顶,在她刚刚跑过来的麦茬地上溅起了一溜 儿土烟儿,如同水面上噗噗地喷着水泡。
洞口里的眼睛都惊骇地望着这个女子。她背靠洞壁站着,急骤的呼吸使她的胸部不停地起 伏。她一边惊慌四顾,一边哆哆嗦嗦地在胸前绞拌着瘦长的手指。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洞内 的黑暗,目光忽地凝聚在我父亲、母亲的脸上,好像陡地被烫了一下,发出一声没有完成的 惊叫,又转身跑出了洞口。老苍蝇正在头顶盘旋。她磕磕绊绊地奔跑在麦茬地上,被麦茬绊 了一跤,滚翻在地堰底下,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小鸟。母亲大声地责备父亲:“你应该请她 留下来!”父亲用同样大的声音说:“这句话应该由你来讲!”薛姨恼怒地望着我父亲, “ 你怎么还有心思吵架?你保护女人的本能哪里去了?”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洞口,一边向地堰 那边奔跑,一边大声喊叫:“宛姑娘,不要动,我来了!”
飞机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