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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巴金作品精编(新)-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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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刚讲了两段,警报台上又挂起了两个红球,现在是恢复空袭警报了。行警高兴地嚷着:“休息球,休息球!” 

  从洞里陆续走出来一些人。利莎的母亲抱着酣睡的孩子出来了,秦家凤的母亲跟在后面。秦太太面孔显得苍老,身体瘦弱,手里拿着一根手杖,走完最后一级,跨过门就喘了两口气。两个孩子都掉转头去看各人的母亲,利莎唤一声“妈妈”,秦家凤却只点头对她母亲笑笑。“利莎,你又缠着黎伯伯讲故事了。”利莎的母亲带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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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做一个那样的好孩子
作者: 叶 舟

  利莎笑笑,我接着往下讲。她们渐渐地被我的故事吸引住了。两个人都不瞬眼地望着我。我也兴奋地继续讲下去。可是不等我讲完,解除警报的长长的汽笛声又来打岔了。 

  王嫂扛着布包从洞里出来,看见利莎便说:“利莎,回去?。” 

  利莎含糊地答应一声,也不看她一眼。王嫂走到侧门旁边。把布包放到藤车上面。 

  两扇侧门大开,人们朝那里走去。两个孩子的母亲都走到门口了,还回过头来唤她们的女儿。我也不便久站在这个地方,便说:“走罢,我们回去再讲。” 

  利莎和秦家凤一边一个跟着我出来。街上满是携儿带女背包提箱的行人。有几家商店正在卸铺板。王嫂推着藤车在前面走。利莎的母亲抱着刚睡醒的孩子一边走,一边跟秦太太讲话。走到横街口,秦太太应该转弯了,便站住等候秦家凤。我问这个女孩:“你跟你妈妈回去吗?”她不答话,却轻轻地跑过去,站在她母亲面前,央求似的讲了几句。 

  我不知道她在讲什么,不过我可以猜到她的意思。果然她站了片刻,望着她母亲点着手杖进入横街以后,便回到我们的身边来。 

  我带着两个孩子走回店里,别的人都回来了。为了喝开水,我们又走入楼上的房间。我第一眼便看见满桌满床的尘土。热水瓶仍然安全地立在方桌的一角。我拿起水瓶倒水,两个孩子便动手打扫灰尘。 

  我们三个人都喝了水。我在椅子上坐下来,让她们坐在床沿上,我继续讲“能言树”的故事:“大树吸收了女孩的眼泪以后居然能够发声讲话了:‘……在大地上一切的人都是没有差别的。凡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用种种方法来维持自己的幸福,这样的人是不会活得长久的。连那二十二层的长生塔也会在一个早晨的工夫完全倒塌。只有年轻孩子的心才能够永远存在。’” 

  两对漆黑的大眼睛泪汪汪地望着我的脸。它们是那么明亮。 

  我继续转述大树的话:“去罢,伴着你哥哥去罢。你的眼睛也可以做你哥哥的眼睛。他会用你的眼睛看见一切的。去罢,去帮助别人,同情别人,爱别人,这都是没有罪的。” 

  我自己在做荒唐的梦,还把两个孩子也引入了梦中。她们接连地癕动眼睛,静静地听着我讲完最后的一句。 

  小女孩扶着瞎眼的哥哥向着大路走去了。给我们留下来这个陈设凌乱的房间。楼下又在叫喊了:“排骨面两碗。”接着是一辆卡车吵闹地跑过去。灰白色的煤烟开始从窗的缺口飘进来。 

  “怎么又有煤烟?”利莎揉着眼睛厌恶地说。 

  “楼下又在生火。真讨厌,总不管别人!”秦家凤气愤地说,她也在揉眼睛。 

  煤烟越来越多,很快地就把这个房间变成了雾海,我忍不住呛咳了两三声,只得同两个孩子逃到楼下去。 

  两个炉子依然放在原处,都冒着烟。左边酒菜馆里那个拿刀砍门的茶房躬着腰用火钩在掏炉桥,他好像并没有把炉子搬开的意思。 

  “你看,这就是你爹爹办的交涉。”我生气地说。 

  “不是说喊他们搬开吗?他们怎么又不听?”利莎惊奇不解地说。 

  “没有用,没有用!就是熏死也不过我们几个人。哪个肯真心来管这些闲事!”我恼怒地又发起牢骚来。 

  两个孩子自己很不满意这件事情,看见我也在生气,便不再讲话了。我们都站在店门口。我出神地望着人们接二连三地走进隔壁酒菜馆。 

  站在我身边的利莎忽然伸手轻轻地拉我的袖子,低声对我说:“黎伯伯,我相信大树说的话。我要做一个那样的好孩子。” 

  我惊喜地掉过头看她,她的一双眼睛带着泪水发亮了。 

  我就像故事里的那棵大树一样,受到了小女孩的眼泪的润泽。我觉得内部起了一个大的震动,我似乎应该对她讲几句话,但是,我什么也讲不出,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挣出一句:“你真是个好孩子。” 

  秦家凤被利莎留在店里吃中饭,利莎差王嫂到秦家去通知,秦太太也就同意了。利莎今天待秦家凤特别亲热,秦家凤也是一样。但是到五点钟两个人终于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傍晚,利莎的父亲回家吃晚饭。他是从磁器口回来的。今天被炸的地点确实是磁器口。他去看过灾区,塌了三五间房子,伤了一个人,炸弹大半落在江里,可以说是没有大损失。 

  菜馆门前的炉子还在冒烟,我注意地一嗅,又闻到煤气,我忍不住向朋友发问:“炉子为什么还没有搬开?” 

  “就要搬开的,这次他们一定搬。”他毫不在意地笑答道,脸上仍然带着乐观的表情。 

  “你对什么事都太乐观了。”我冷笑道,也就不再跟他谈这个问题了。 

  敏,我今晚上又给你写了这许多话,告诉你这许多琐碎事情。吃过晚饭后我就坐在楼上书桌前面续写这封信,那时电灯没有亮(不,这是亮了,又熄了),我点起一枝洋烛,就靠着摇曳的昏黄烛光照亮我的笔迹。我伏在案上连头也不抬起地专心写着,我一直写到煤烟散尽,菜馆关门,写到四周寂然无声,电灯重燃,写到每家店铺灭灯睡去,我还没有停笔。 

  现在还是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四周都是鼾声。同房间的店员和练习生都睡熟了。在隔壁,朋友夫妇和利莎姐弟也睡得沉沉的。楼下马路上只有一片黑暗,偶尔闪起一股电筒光,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显得多么空虚,很快地它又寂寞地消失在黑暗中了。夜披着它那黑黑的大氅在外面飞行,似乎要扑灭一切的亮光和暖热。寒气像一根蛇从我脚下慢慢地爬上来,它还在啮我的两腿,我感到一阵麻木,两只脚都冻僵了。 

  这时不过十二点钟,啊,连斜对面那家贸易行楼上的灯光也突然灭了!除了这个房间,似乎再没有光亮。整个街,整个小镇都静静地睡了。那么也让我放下笔跟你暂时告别罢。二敏,整整有十几天我没有给你写一个字。现在是午后,窗外下着蛛丝一般的小雨,我刚刚从外面回来。我是冒雨出去散步的,暗灰色的凄惨的天空低低压在我的头上,寒冷的雨丝浇不灭我那火似的热情。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的忍耐又逼近限度了。我整天关在房间里,只看见那些凌乱的陈设,那些烟,那些雾,那些煤臭,还有那接连的阴天,接连的细雨,和侵骨的寒气,好像我四周就只有那些东西。朋友们的通信也中断了,这些天里我就没有收到一张从外面来的字条,似乎友人们都忘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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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炉子的事
作者: 叶 舟

  今天吃中饭的时候,利莎的父亲谈到天天高涨的物价和米价,他又讲了些他的同事们的苦况,连他那永远带着乐观表情的脸上也皱紧眉头。他的妻子总是温和地讲话,不常笑,但更少给我们看见她的愁容。她是一个能干的主妇,常常用平静的心境和缜密的头脑处理困难事情。这个书店便是在她的主持下存在而且逐渐发展的。因此看见她们夫妇在一起的时候,我便会想:要是没有这位太太的事务才干与温和性情,我那朋友的乐观也就会有问题了。 

  我们也曾谈到炉子的事。 

  “怎么样?搬了没有?”我问道。 

  “没有办法。”朋友笑笑,摇头说,这次他自己认输了。 

  利莎在旁边扑嗤笑起来。在这个店里就只有她的脸上充满阳光,充满生气,充满天真的微笑。看见她这张明亮的脸,我觉得灰暗的天空好像开展了一些似的。 

  我把利莎送进了学校,又回到阴郁的天幕下面。雨继续在落,路上全是滑脚的水泥,在水泥上移动脚步是相当困难的。但是我不愿立刻回到书店里去。我觉得有一团火在我的胸膛里燃烧,我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落在油锅里受着熬煎,连脑子也烧得发烫。我整个头,整个脸都是火。我不能多用思想,我不能休息,我一直在细雨下面走了两个钟头。这其间像魅影似的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各色各类人的影子,我的耳边不停地响着各种各样的吱吱喳喳。“难道在这时候还不让我安静?”我气愤地想着,我的忍耐真的快到了限度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又想到你,想到你从前说过的话,我才又勉强镇定了心,回到书店楼上来给你写信。 

  我写了这么一大段,利莎还没有放学回来,窗前仍旧挂着帘子似的雨丝。看见这好像永远下不完似的细雨,我又觉得火在心里上升了,笔还捏在我的手里,我应该再往下写些什么呢?今天早晨我起得特别早,这是我昨晚想好了的抵抗煤烟的方法。我下床的时候,街后面雄鸡的叫声才消失不久。等到我洗完脸打开店门,天已经大亮。那时没有落雨,泥泞的马路上还不见一个行人。在附近三四家店门口,有人站着在扣衣服的扣子。我朝着往城里去的方向在马路上走了一阵,看见白茫茫的晨雾像一片浓烟包围着远近的山、田、道路和房屋,我自己仿佛踏进云雾中去一般。空气潮湿、沉重,而且还带着一种气味。寒气渐渐地穿透了我的衣服,好像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我的身上抚摩。但是我仍然毫不畏缩地向前走去。 

  忽然三辆沉重的黄包车带着呻吟般的辘辘声穿过浓雾迎面滚下斜坡来,车子上还放着简单的行李。车上人大概是到磁器口去搭船的。我等车子过去,又回转头看它们一眼,这么快它们就已经被浓雾吞食了。我看不出一点来痕和去路,想不到我自己就是从那白茫茫的一片中走过来的。 

  我走到镰刀形马路的尖端,对岸的景物隐约地出现了,那里可以说是刀柄,一个山谷隔在这两个高坡中间,现在都变成了雾海,迷迷茫茫,无垠无边,只见那乳白色的东西在翻腾,在滚动。对岸一棵树,一堆屋刚在我的眼前显露,立刻又被雾浪淹没了。我为了想看穿雾海,在这里站了许久,得到的却只是窒息。 

  我折回来,仍旧呼吸着重浊的雾气。我又走入正街,两旁的房屋渐渐地从雾海中浮现了。那些紧闭的店铺打开了门,一家跟随着一家,学徒,工友,火夫们忙着搬卸门板,整理橱窗。颜色和声音水似的流入街中,再缓缓地往马路的两端流去,或者集在正街的中心几家饮食店门前,或者拥挤在街旁那条作为菜市的死巷里,或者沿着镰刀形的马路流向远方。 

  书店门打开了,两旁的酒菜馆照常热闹地接待顾客,两个炭炉毫无顾忌地散放煤烟。蒸笼盖揭开,一阵水蒸气扑到书店门口,飞入楼上房间。两只粗壮的膀子伸到白雾笼罩的蒸笼旁边,端走了热气腾腾的一笼包饺。 

  在书店门口站了一阵,眼前流过去五颜六色,耳边响着各种不愉快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时候应该去到什么地方。我不愿走在马路上呼吸窒息人的雾气,更不愿坐在楼上让煤烟熏坏我。利莎挟着霸气书库出来了。两只小手插在青红色方格子呢大衣口袋里面,她带笑地说:“黎伯伯,你今天好早啊。”不等我回答,她又央求道:“黎伯伯,你送我上学去好吗?” 

  我高兴地答应了,她给我找到一个去处,至少在利莎的身边,在小学校门口,我还可以在年轻的脸上看出明日的温暖来。 

  “让我给你拿霸气书库。”我说着便伸过手去。 

  利莎看我一眼,笑了笑,默默地把霸气书库递给我。 

  我们走入那条通小学校的巷子,利莎忽然问我道:“黎伯伯,你为什么这两天总是愁眉苦脸的?你心里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我吃了一惊,这个孩子居然像大人一样地讲话,而且像大人一样地猜到了我的心事。但我还是摇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什么,你不要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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