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作品精编(新)-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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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颠簸了将近一个钟头,仿佛骨头都抖得松开了,最后装满一脑子的给搅乱了的思想,回到家里。我带着疲倦的身子走上楼,进了那个凌乱地摆满书桌、书架、书柜、大床、木凳的房间,把手里拿的小包随便往桌上一放,就在床上倒下来。从对面楼房射过来的灯光在我这个房间里撒下了一些影子。
我躺着,我半睡半醒地躺了好一会儿,没有人来打扰我。虽然楼下正街上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甚至一辆庞然大物似的大卡车隆隆地在我窗下走过,我仍然安静地躺在原地方,不曾移动一下。直到一个小女孩的清脆的声音从楼梯上送进房里来,我才动了身子,发出含糊的应声。
“黎伯伯,你的信来了,快开灯!”孩子快乐地叫着,她站在房门口,手里挥动着一件白色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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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炫目的光彩
作者: 叶 舟
我站起来扭开了电灯。孩子马上向我跑过来,口里还嚷着:“你的信,快拿去看!”略带黑色的宽脸上闪耀着一对漆黑发亮的大眼珠,嘴带笑地张开,让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全露在外面。她把信递给我以后,小小的手伸起来指着她的浓黑头发,得意中略含一点羞惭,说:“你看,好不好?”发光的眼睛望着我的嘴,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手里捏着信,眼光却跟随那小小手指射到她的头上去,一只红缎子扎的大蝴蝶伏在她擦了油的乌亮头发上,映着电灯光发射出炫目的光彩。
“好看得很。”我带笑地称赞道,又问一句:“哪个给你戴上的?”
“妈妈,”她说着又笑了,昂着头笑得阖不住嘴。“妈妈给我在做新衣服,爹爹要给我买新鞋子。黎伯伯,你给我——”她抿着嘴笑,不再说下去。
我看见那一脸天真的表情,觉得这一天的疲倦都给她的笑吹走了,我高兴地问她:“利莎,你说,黎伯伯给你做什么?”我还以为她在向我讨什么东西。
“黎伯伯,你给我讲故事,讲些好听的故事。”她拉着我的手,央求地说。
“现在就讲?我肚皮里没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怎么办?”我说着把手放在她的柔软的发上轻轻地抚摩着。她这个意外的回答使我非常满意。
“那么你明天讲,妈妈说你会写文章,肚皮里头故事一定多得很。”
“妈妈骗你的。你找妈妈讲罢,她会讲。”我故意推辞说。
“妈妈也讲,你也讲,你的故事好听。你今天想一晚上,明天就讲好?。你给我讲故事,我给你送信——”这时她妈妈在楼下唤“利莎”,她还往下说:“你不在家,我把信给你检得好好的。”
我不能再拒绝她了。我望着她那一开一阖的小嘴,望着她那发光的黑眼瞳,望着她那天真的笑脸,望着她头上那只微微摇动的红蝴蝶,我觉得接触到一个孩子的纯洁的心灵了“我讲,我讲。”我感动地、愉快地答道。
她妈妈又在下面唤“利莎”。她高声应了一句“来?”,便放开我的手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她还回过头来嘱咐我:“黎伯伯,不要忘记,明天要讲个像《还魂草》那样好听的故事啊!”
“哪里有那么多还魂草的故事?你还想听得哭起来吗?”我望着她那一跳一跳的背影带笑说,但是她已经跑出房门听不见了。过了一分钟的光景,她的铃子似的声音又在楼下响起来。
敏,你该记得还魂草的故事,这是我们大家敬爱的一个年长朋友根据民间传说改编的。我第一次听到它时,还是同你住在一起。那天在我们那个房间里,林带了他的五岁孩子来,孩子缠着年长朋友讲故事,年长朋友就讲了这样的一个。将自己的血培养一种草,长成了就用它去救活一个死去的友人。这生死不渝的深厚的友情不仅使林的孩子眼里绽出泪光,连我们也被感动得许久说不出话,只能默默地互相注视。年长朋友的颤动的声音停止了,他埋下头,不看任何人,他的光滑的秃顶和发红发亮的鼻尖,在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的午后阳光下微微摆动。这个情景我至今还不能忘记。
现在林的孩子早已进了初中,年长朋友还在一个南方乡村里过着他那苦行者的生活,只有你一个人像一阵风来去不留一点踪影。但是今天你的信也来了。跟着你的信,跟着利莎口中讲出的“还魂草”三个字,那个难忘的情景又在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来。
我拆开利莎送来的信,这正是那个年长朋友寄来的,而且意外地我在信封里发见了你写给我的另一张短笺,笔迹和字句跟我下午拿到的那张极相似。显然是你担心一张纸不容易到
我手边,才写了同样的信函托不同地方的友人给我转来。
我拿了你的短笺反复诵读,我愿意把每个字都印在我的心上。我感激你关切的情谊,我知道自己判断的错误。这几年来你并没有忘记我。在你那忙碌的生活中,你还时时在打听我的消息。可是我却像石人一样地沉默了。我应该为这件事情感到惭愧。
过去的错误无法挽回,不过我还能够不让这样的错误继续下去。所以我趁今晚上电灯还亮着,又没有别的事情绊住我,就坐下来给你写信。我预备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我要详细告诉你我最近的生活情形。
写到这里我迟疑起来了。关于我最近的生活,我应该从什么地方写起呢?又应该写些什么呢?我抬起头茫然望着窗下的街景。斜对面一家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带着那些绚烂的红绿颜色最先闯进我的眼睛来。在那两个雪亮的橱窗里展览着各种各类的上海奢侈品。这些东西放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上都会给她增加美丽,如今却寂寞地躺在受过敌人炸弹蹂躏的街中,向这战时小镇的居民夸耀它们的豪华了。然而被挤在两个大橱窗中间的大开的门却并不是冷清清的,也有不少的人从那里进出。我还可以瞥见柜台里的店员将包好的物品递给顾客。紧靠着这个百货商店的是一家糖果铺。它即使不是这个小镇上生意最好的一家,也应该被列在最赚钱的商店中间。它的玻璃窗里并没有雪亮的电灯,每天早晨窗内木板上总是摆满了面包和点心,但是一到晚上就只剩下白色木板空望着行人。一天从早到晚总有许多客人拥挤在这个糖果店里,等着店员们的忙碌的手包扎东西。甚至在一个红球挂出以后,这家店铺也无法立刻送走纷至沓来的顾客,早作疏散的准备。
我再把眼光移到街中,接连一个星期的小雨以后遇着两个晴天,泥泞的道路已经变成干燥的了。大学生模样的男女青年一对一对地走过,仿佛都带着闲适的表情,他们中间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在街中谈笑的还有一群一群的穿制服和棉大衣的中学生,所谓一群也不过是三四个到六七个,男的和男的走在一起,女的也爱和女的同学结伴。中学生的脚步下得比较快,他们还喜欢向两旁店铺张望。带着儿女逛街的中年夫妇和饭后出来散步的大学教授、中学教员、银行职员以及公务人员也不时在人丛中出现。现在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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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牛皮灯影
作者: 叶 舟
我的眼光还在往前面移,它又跟着一部分人进了一家卖面兼卖甜食的铺子。这个小小铺子也是镇上生意兴旺的商店之一,一早一晚总有好些人站在门前,用迟疑的眼光朝里面望,不能决定是否要为一碗面、一碗藕粉或者一瓶豆浆等若干时候。这个铺子和那个百货店隔得不远,中间不过四五家店铺,在它的紧隔壁是一个卖火锅豆花的小馆子,一幅白布幔子代替了玻璃窗,人头与火炉的影子“牛皮灯影”似的映在布幔上面。
敏,你看我这趟野马跑得多远,我的笔跟着我的眼光走了这一大段路。我竟然唠唠叨叨地向你描绘这个小镇的街景,这些跟你那忙碌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想知道的不就是我的近况么?
不过说到我的生活,朋友,你想不到,这些琐碎事情也是跟我的平凡生活分不开的,它们成了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小点缀。譬如说那个百货商店,我为了买利华药皂和三星牙膏曾做过它的顾客;在有警报的日子,我在进防空洞以前或者从防空洞出来,也进过糖果店买面包、饼干。我常常吃那个面馆的红烧面当早餐。朋友们从城里来看我的时候,我和他们也曾在茶铺、面馆、豆花店消磨过一些光阴。
说起茶铺,我应该告诉你,在这个小镇的正街上,有五家茶铺。我每天总要在那些地方度过一部分时间。我的确喜欢这里的茶铺,要是没有它们,我恐怕会闷死在我这个充满煤臭的楼房里。最大的一家,正如它的招牌所表明的,是一家“茶楼”。在一个宽大的楼厅里放了十几张红漆方桌和六七十条红漆板凳,从那些挂满墙壁的对联上,人看得出来这是本地××会〖ZW(〗××会:本地的流氓集团。集会的场所。不过集会的日子不多。平时一个楼厅里常常只有寥寥十多个茶客,大半是大学生,一个人占据一张桌子,堆满了纸和书,一碗茶便可以消磨他三四个钟头,他们借这个地方来温习功课。此外有的人则是在这里会朋友商量事情。茶楼下面便是长途汽车站,站内虽有一条供乘客用的长凳,却也有少数人喜欢坐在楼上喝茶等车。但是这样的人并不多。除了星期天,早晨和午后茶楼上照例非常清静,黑脸堂倌闲得在柜台里打瞌睡。有时茶楼上就只有我一个顾客,我可以把全副精神放在一本书上面。或者那个光头微须的矮胖子慢慢地走上来要一碗沱茶,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喝了许久;或者三层楼上那个奶子高高、脸色黄黄的丫头走下楼梯讨一点开水,同堂倌讲几句笑话;或者那个大学生带着笔、墨、砚台、稿纸要一杯绿茶和一杯菊花坐在窗前写文章,他们都不会给我搅乱书本中的世界。可怕的倒是隆隆的汽车声,它使得墙壁、楼板、桌、凳都发生了震动。汽车在楼下经过的时候,我就仿佛立在颠簸的船中,船外扬起的不是浪波,却是尘雾。我如果不转眼地望着窗户,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大股大股的尘土从窗外直扑进来。靠窗的几张桌面立刻铺上薄薄的一层土。
我知道一辆汽车从附近一个市镇开来经过这里往城内驶去了,或者是从城里开往那个市镇去的汽车。它们每天来来往往经过这里至少有二三十次。那种仿佛要震破人耳膜的春雷似的车声,常常从早晨七点钟响到夜间六七点。车轮那样忙碌地奔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喘息。连扑进窗来的每粒沙尘也仿佛带着热气似的。你看,我们就是在灰尘中生活着的。
敏,你不要因为这个皱起眉头。其实在我住的那个房间里情形还要更坏。我的书桌就放
在窗前,窗上玻璃被五个月前落在这条街上的炸弹全震破了,现在补上了几块,也留着几个空洞。即使没有大汽车经过,只要起一阵风,大股的尘土就会从这些空洞灌进房里来。要是在晴天有阳光,我还可以看见灰尘在空中飞舞。
我住在一个朋友开的书店的楼上。关于这个房间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许多你想不到的事。这里原是所谓“双开间”的铺面,楼下却被一家菜馆先租去了一间,书店左边也是一家同样性质的兼卖“小笼包饺”的酒菜馆,所以它不得不夹在两个酒菜馆的当中。在酒馆的屋檐下,就是在人行道上,每一家安放着一个圆形的大炭炉,从早晨到傍晚它们不断地喷出带煤臭的烟,还有炖在铁锅上的蒸笼缝里也不时冒出白色的热气。倘使笼盖一揭开,这附近就仿佛起了云雾,大股的热气同煤烟混在一起直往上升,被屋檐阻止了,折回来,就从窗户的空洞大量地灌进楼房里。这时人在房中也会看不清楚他四周的东西。他要是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穿烟雾,他的眼珠又会被热烟刺痛。这并不是我的夸大的描写,在每个早晨,情形的确是如此。早晨便是烟雾最猖獗的时期。
我现在给你随便描写一段我早晨的生活:一阵隆隆的汽车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只看见白色的烟雾一股一股地从玻璃窗的空洞里灌进来,好像决了堤的水,很快地就淹没了整个房间,留给我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楼板和墙壁全起了震动,同时好像有什么人在我耳边大声叫喊。我觉得整个头都在嗡嗡地响。过了片刻,汽车去远了,我的脑子才跟着楼板、墙壁等等慢慢地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