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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巴金作品精编(新)-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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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红灯笼一般的月亮从这都市的平房顶上升了起来,深秋的天气清朗得连人的内脏也揩干净了似的,晚风微微吹拂着道旁的玩具似的木屋,连日被资本主义和什么什么立国论弄昏了脑子的我,看见自己房里到处堆着的破书就烦厌起来,只想出街走走。走到街上又想到公园去玩,于是顺便去拜访堀口君,打算邀他同到上野去。 

  堀口君的房东太太同我很熟。她对我温和而奇怪地笑了笑,低声说:“上面还有客人呢!”于是高声招呼了堀口君,一面让我走上楼去。 

  我一面嚷着,一面大步走上去,还不曾走到最上的一级,堀口君就赶到楼梯口来迎接我了。脸上带了点慌张的表情,好像我的来访颇使他受窘似的。 

  “怎么样?到上野去玩,好吗?”我见着堀口君,不管有客没有客,就大声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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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专制的滋味
作者: 叶 舟

  “满子君在这里。”他严肃地小声对我说,头向着房间那边一动。 

  “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觉得有些好笑,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堀口君进了房间。 

  那个跪在坐蒲团上面的女子看见我走进就磕头行起礼来。我只得还了礼,一面口里也含糊地说了两三句客气话,每句话都只说了一半,连自己也不大明白。我素来就是这样。其实心里很讨厌这种麻烦的礼节,但又不好意思坦然受人家的礼。这样一来连堀口君的介绍的话也没有听清楚,也许是他故意说得那样含糊。 

  行过礼以后大家都坐定了。他们两个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不知礼节的我却盘腿坐着。觉得无话可说,就拿起在旁边碟子里盛着的煎饼果子之类来吃,一面暗暗仔细地打量跪在我斜对面的横山满子姑娘。 

  梳着西式头,浓密的短鬈发垂在颈际,衬出来一张相当丰满的白面庞,面貌是小心修饰过的,并不十分美丽,但一对清澄的眼睛使这张脸显得有了光彩。据说日本女人很会表情,也许是不错的。满子姑娘的表情的确很漂亮,给她添了不少的爱娇。她说话时比她沉静时好看。但她不常说话,似乎沉静了一点,也许是因为有这个陌生的我插在中间的缘故,我想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决不会是这样沉静的罢。 

  我们谈了一些平常的话。我知道她同父母住在一起,父亲在陆军省里做小职员,哥哥到大连去了;母亲是第二个,还有一个刚进中学的弟弟。这些在堀口君看来也许是了不得的重要,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看出来这位姑娘在性格、思想方面和堀口君像不像就够了。反正坐在这三铺席的房间里很拘束,要是把他们两个都拉到上野去,于他们也不见得方便。结果还是我一个人走罢。正在这样打算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满子姑娘的问话。 

  “张君,方才堀口君说起您在欧洲住过,真是羡慕得很。那些地方一定很好罢?” 

  自己跟着父亲在法国住过几年,还在法国的小学毕业,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曾向堀口君说起过,所以他把这也当作介绍词似的对满子姑娘说了。 

  “那是做孩子时候的事情,现在也记不清楚了。我总觉得各地方的情形都差不多。也没有特别好的地方。” 

  “法国一定是个自由的地方吧?我想那里的女人一定很幸福。我读过几本法国的小说,真是羡慕极了,连做梦也会梦到那样的地方呢,”她憧憬似的说,那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追求什么似的望着我,仿佛要从我的脸上看出法国青年男女的面目,甚至于法国社会的全景来。 

  没有读过一本法国小说,而且只在法国小学里尝过那种专制的滋味的我拿什么话来回答她呢?我被这问话窘住了。 

  在她呢,她被热情燃烧着,先前那种少女的羞怯的表情完全消失了。那件紫地红白色花朵的绸制的“羽织”羽织:日本式的上衣。陪衬着她的浓施脂粉的脸庞,在电灯光下面光辉地闪耀起来,吸引了堀口君的全部注意力。在旁观者的我看来,这两个年轻人都为爱情所陶醉了。不同的是:男的醉在目前的景象里,而女的却放纵地梦想着将来的幸福。只有我这时却仿佛看见了另外的一个景象。满子姑娘跪着的姿势在堀口君的眼睛里是极其平常的罢,但我却看出来一代的日本女子跪着在向天呼吁了。 

  “也许是的。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小说之类的东西我一页也没有翻过。”我直率地回答道,知道也许会被他们嘲笑。 

  果然满子姑娘低下头笑了,接着自语似的说一句:“许是张君客气吧。”便掉过头去,富于表情地看了堀口君一眼。 

  “张君,你不知道,满子君读法国爱情小说差不多入了迷,她读法国小说才高兴。她读近松秋江一类的小说都要流泪的。”堀口君带笑地给我解释,而满子姑娘却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其实连近松秋江是个什么宝贝,我都不知道。 

  满子姑娘和堀口君低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仿佛她要他向我问什么话,他说不必问的样子。我也不去管这个,却准备着告辞的步骤。忽然满子姑娘又向我发问了:“张君,法国女人和日本女人哪方面好,您可以讲讲吗?您喜欢法国女人,还是日本女人?”她急切地等着我的回答,我是知道的。但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才好。若说两方面都不喜欢,那倒合我自己的意思,但是又对不住堀口君了。似乎是应该说喜欢日本女人的,而我却老实不客气地回答:“我完全没有注意过。” 

  我自己也看得出来满子姑娘被我这回答窘住了,但我也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倒是堀口君聪明,他开玩笑地插嘴说:“你别问他这些事,学经济的人都是没有情感的,脑子里只有那些长得没有办法的数目字。“ 

  从堀口君本人笑起,三个人全笑了。这算是解了围。我看见满子姑娘同我渐渐地熟悉起来,害怕她还要用法国的什么和日本的什么向我作第二次的进攻,连忙站起来,并不管失礼不失礼,什么客套话也不说,就借故慌忙地逃走了。以后,我就再没有和满子姑娘对面谈过话,在公园遇见她和堀口君在一起的事,也有过两三回,但都只是远远地看见她的背影或者侧面。我因为怕她再用什么来进攻,所以连堀口君的住处也索性不去,偶尔去时,也是先断定了在那个时候不会遇见她才去的。堀口君好像不知道这个,他还“满子君问你好”,“满子君又问起你呢”地屡次对我说,使我很难回答他。有一次他说约了满子君去什么地方,要我同去。虽然我不想谢绝他的好意,但也终于借故谢绝了。 

  我虽没有和满子姑娘再见面,但我可以从堀口君的脸上知道她的消息。的确那张清癯的脸把他们两人的种种事情毫不隐瞒地报告出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阴影走上了他的脸。他的父亲从新睸县写了很长的信来,否认他同满子姑娘订约束的事,并且将他痛斥了一番,——即使他不告诉我这些话,我也可以从他的面孔上看出来。后来他又告诉我:满子姑娘的父亲采纳了在大连的哥哥的意见,对他们的约束也突然反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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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满子姑娘
作者: 叶 舟

  二月初某星期日的上午,我去找堀口君,打算把他的课堂笔记借来翻看一下。毕业期近了,大家都忙着预备考试,连平日不注意听讲的我也着急起来,因此我想堀口君一定在家里用功。但我走进他的房间,却看见他和满子姑娘跪在坐蒲团上对哭。看见平日非常用功的学生到了这个地步,也有点可怜他。自己每天在报纸上看见什么“心中”心中:“殉情”的意思。在日本一对情人一块儿自杀叫做“心中”。,什么“心中”,心里担心着不要他们两个也来一下情死,怎么办?想劝他们,又找不出话来说。自己的口才拙,是不必讳言的。同时又想到这边报纸上近来正骂着女人只顾爱情不知国家,似乎朝野异口同声地要女人同国家结婚养小孩。所以我也只得闭口了。堀口君倒拭着眼泪来和我应酬,我反而现出狼狈的样子。满子姑娘只顾俯着头哭,我也没有理她。从堀口君手里接过笔记簿,就匆忙地告辞走了。堀口君把笔记簿递给我时,曾绝望地对我表示就是不毕业也不要紧。我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悲愤语。 

  三月里我和堀口君都毕了业。成绩不好,这是小事。重要的是毕业把我们两个人分开了。我老早就担心着他会同满子姑娘来一下“心中”,看见他的脸色一天天愈加难看起来,更不得不为他的事情发愁。但是我们毕业后我在日本各地游历时期中,报纸上并不曾刊出堀口和横山两人的情死的消息。在神户上船回国以前我还照着他写给我的地址寄了一封信去。在中国虽然处着种种艰难的逆境,我也是坦然下着脚步。我被一个大学聘了去教书,但在绅士们中间周旋不到两年以后,觉得还是做挑粪夫干净一点,就这样被人排挤出了学校。一个筋斗从讲坛翻到社会里,又混了几年。做教授的时候倒常常想起堀口君,心里想:像我这样的蠢材,也穿起了绅士衣服在大学里混起来,不知道堀口君会有什么样的感想。他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的职务吧。于是在看厌了绅士们的把戏以后觉得寂寞时,就给堀口君写了一封一封的信去。他也把一封一封的回信寄来,从没有失过一次约。信里的句子是我意想不到地亲切和真挚。他做了一个商业学校的教员,和一个姓“我妻”的女人结了婚,生了小孩。生活并不如意,但也没有什么额外要求地过着日子。他的信和他的人完全一样,不仅他的安分守己的态度没有改变,他在思想上更衰老得把家传的宗教当作至高无上的安慰了。他有一次甚至明白地表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的缘故”,而且“只求无病无灾地把小孩养大就好”。 

  我在中国社会里翻了几年的筋斗以后,终于被放逐似的跑到堀口君的地方来。 

  先前接过他的一封信,写着:“……既然你没有法子应付你们那里的社会,天天为着种种事情生气,倒不如到我这里来住住也好。我这里虽没有好的东西款待你,但至少我是把你当作弟兄一般看待的,不会使你有什么翻筋斗的麻烦。而且这里的纤细的自然正欢迎着在你们的大自然中厌倦了的你呢!” 

  我本来没有从中国社会退却的意思,然而读了堀口君的来信,就觉得还是到外面去玩玩好,就这样敏捷地离开了中国。 

  堀口君的小家庭是在海边的一个安静的小城市里。一切景物正如堀口君的信上所说,都是纤细的。房屋是可移动的小建筑物。山没有山的形状,树木也只有细小的枝条。连海也恬静得起不了波涛。 

  堀口君依旧保持着他那清癯的面貌和他那平和的态度。妻子是一个能操作的温顺的圆脸女人,很能合他的“把小孩养大就好”的条件。儿子是活泼的四岁的小孩,有着比母亲更圆的脸。 

  我住在这么简单的家庭里,整天看着这么简单的面孔,像读书似的把这些完全背熟了。我就这样安静地住了下来,比住在自己家里还放心。其实我本来就何尝有过家呢。 

  堀口君现在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信仰者。他因为父亲信奉日莲上人一派的佛教,自己也就承继似的信仰起来,虽然遗产是完全归那个做长子的哥哥承受去了。他的夫人因为丈夫信仰这宗教,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信奉。他的孩子虽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也常常跟着父母念起经偈之类来。 

  对于这个我完全不懂。我连日莲上人的法华宗和亲鸾上人一派的禅宗有什么分别也不知道,更不能够判断“南无妙法莲华经”和“南无阿弥陀佛”的高下了。 

  “床间”上放着神橱,里面供着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仿佛有许多纸条似的。此外“床间”的壁上还贴着许多纸条,全写着死人的名字,从堀口家的先祖之灵一直到亲戚家的小女孩子之灵。 

  早晨我还睡在楼上的被窝里就听见他们夫妇在客厅里念经,我用模糊的睡眼看窗户那面,似乎天还不曾大亮。晚上我睡醒了一觉,在被窝里依旧听见这夫妇的虔诚地念经的声音。世间再没有比这夫妇更安分守己的人罢,我这样想。 

  堀口君在学校里的钟点并不多,再加上预备功课的时间,也费不了多大的工夫。我初到的时候,正是秋季开学后不多久,他还有许多时间陪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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