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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巴金作品精编(新)-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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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掉这种古怪思想吧。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同景芳好好地过日子,不要自寻烦恼了!”我压下怒气最后劝他道,我疑心他要发狂了。 

  这一下又使他突然沉下脸来。他颓丧地落在沙发里埋下头坐了半晌。于是他站起来,失望地说:“我走了。”便拿起大衣披在身上开门走了。 

  我没有留他,默默地跟着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他把门一拉开,一股冷风吹入,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我耳里只听见风声。我想挽留他,但是他赌气走了。 

  我心里很难受,觉得不该这样对待他。我知道他是怀了绝大的痛苦来求助于我,我却给他添了更多的痛苦把他遣走了。 

  我懊恼地走回到沙发前面,坐下去,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墙上那幅题作《母与子》的名画,就是景芳今天常常看的那幅,画上一个贵妇人怀里抱了一个两岁多的男孩。这又使我想到景芳的生活,使我越发同情她,使我为她的处境感到苦恼。但是一想到伯和的那个古怪的念头,我马上又把景芳的影像赶出我的脑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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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鬼,一个人的自述
作者: 叶 舟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而且做了奇怪的梦。第二天我很迟才起来,觉得头昏。我勉强支持着下山去看伯和夫妇。 

  天气很好,温和的太阳照着山路,雪除了几处冻在树脚和墙边的以外都化尽了。路是干燥的。我扶着手杖慢慢地走着。下了山到了伯和夫妇的家。 

  伯和病在床上,景芳在旁边照料他。他们露出比往日更亲密的样子。 

  伯和的病很轻,景芳说是因为他昨晚在外面喝醉酒,冒着风到处跑了半夜而起的。她似乎不知道他曾清醒地到过我家谈了那许多话。他一定不曾告诉她。现在躺在病床上他更容易哄骗她了。其实不仅是她,便是我,看见他对待她的神情,我也疑心他昨夜是不是到我家去过。我自然为他们夫妇的和好感到欣慰。我在他们家里停留片刻。他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一直到我告辞的时候,我还看见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我回到家里,仔细地想着这一对夫妇间的种种事情。我想解决那个谜,但是愈想下去愈使我糊涂。我的头在痛了。 

  我的神经受到这些刺激以后身体又坏下去。我在家里躺了十几天不能够出门。等我病好拄着手杖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晴朗的仲春天气了。 

  伯和夫妇并不曾来看过我的病。在我的病快好的时候我接到他们两个署名的一封信,是从马赛寄发的,说他们已经买了船票,就要动身回国了。 

  以后我就没有得过他们一封信,我不知道他们在国内干些什么事情。只是在我感到寂寞而无法排遣的时候,我还常常想起这对年轻的夫妇,还诚心地祝福他们。 

  四年以后的夏天,我在法国南部海边的一个城里过暑假。 

  我常常到海边去洗澡,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在这里只有几个中国人。因此我有一天在沙滩上碰见的一对带着一个男孩的中国夫妇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对夫妇刚从水里出来,还穿着浴衣,女的手里牵着孩子,走到一把伞下面躺下了。她在跟孩子讲话。我看见那个女人的身材和相貌很像我的一个熟朋友,连声音也像是熟人的声音。我好奇地走过去看她。她正无意地掉过头来,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庞,不觉惊喜地叫道:“景芳!” 

  那个女人连忙跳起来,跑到我身边,高兴地叫着:“兹生!原来是你,想不到你还在这里!”她含笑地紧紧捏住我的手。 

  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人更健壮些、活泼些、快乐些。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信?那是你们的孩子吗?”我快活地望着她的健康色的脸接连地问道。我又指着那个男孩,他正向我们跑来。 

  “两个多月了。来这里不过几天。让我带宝宝来看你。”她回转身去接了他来,要他招呼我,给我行礼,这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很像他的父亲,尤其是一张嘴和一对眼睛。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了两句话,想起他的父亲来,很奇怪,伯和为什么不过来招呼我,却躲在伞下面睡觉,便说:“我们看伯和去!” 

  她不说什么,陪着我走到伞旁边。那个男子马上站起来迎接我们。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我痴痴地站在他面前,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这是我的丈夫。”景芳在旁边介绍说,她还说出了那个人的姓名,可是我却没有心思听了。 

  我说了几句应酬话,就告辞走了。我要求景芳陪我走几步,她没有拒绝。在路上我问她伯和的消息,她说不知道。她不肯说一句关于伯和的话。我问她伯和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她也说不知道。但是我暗暗地注意她的脸部表情,我知道她这时心里很痛苦,我也不再追问,就跟她分别了。 

  那个男子是年轻的、温和的、健壮的、颀长的。景芳同他在一起大概过得很幸福。我想,不管伯和是活着或者已经死亡,假若他能够知道景芳现在的生活情形,他一定很放心,而且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1934年秋在上海 

  鬼……一个人的自述 

  我的面前是海水,没有颜色,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天边有一段山影,但这时差不多淡到看不见了。沉下去的太阳放射着金光,在水面上拖了一段长长的影子。我的眼睛一花,就觉得这影子从太阳那里一直拖到了我的面前。倘若我乘了这影子去,也许会走到太阳那里罢:有时我发过这样的痴想。 

  我曾被堀口君开玩笑地称作一个空想的人。堀口君这时候就站在我后面。他正对着海在 

  祷告,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念经。 

  我见过海的各种面目了。它发怒的时候,它微笑的时候,它酣睡的时候,我都曾静静地偷偷在它上面走过,自然是怀了不同的心情。但像这样恬静的海面,我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时候除了偶尔发生到太阳那里去的痴想外,我对着海没有一点别的感觉。 

  我脚下是一块突出的岩石。水快要漫上岩石了,却没有一点声音,水是那么清澄,水底的贝壳和沙石都看得见。 

  在我后面右边是浴场,现在却只有一座水榭似的空屋留在那里,表面上像是沉静的,然而它却把堀口君的祷告的尾声重复叫了出来。 

  堀口君没有注意。他闭着眼、合着掌虔诚地念着一些我不懂的句子。他先前抛到海里的一包食物不知道被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那张报纸还悠悠地躺在水面上,缓缓地往前流去,也许它会把这世界的消息带到太阳那里去吧。 

  虽然是在正月,海风吹到脸上也不会叫人觉得冷,却仿佛送了些新鲜空气进我的身体里来,这一向闷得透不过气的我现在觉得畅快多了,要不是这位朋友在旁边,我也许会大声唱起什么歌来。 

  堀口君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闭了嘴,用感动的声音对我说:“张君,回去吧。”他连忙转过身子,快步走了。我也只得跟着他走。虽然他还警告地说:“不要回头看,看了灵魂会跟着我们回家的。”但我也偷偷地几次掉过头去看海面,因为我爱看那沉下去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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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纠纷
作者: 叶 舟

  归途中堀口君的严肃的面貌使我感到了被压迫似的不舒服,而他那恐惧般的沉默更引起了我的烦躁。我和他走过了宽广的马路,走过了几条点缀着长春树木和精致小屋的弯曲的窄巷。我终于不能忍耐地问道:“你真的相信灵魂的事情吗?”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敬畏地回答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呀!我昨晚还分明看见她。她的灵魂已经来过三次了。上一次我还不知道她死。果然以后马上就得到了她的死讯。这次她来,是求我超度她,所以我给她念了一天经,把她送走了。” 

  堀口君的脸上依旧带着严肃和敬畏的表情,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我知道在这下面隐藏着什么。 

  他并不直截了当地答复我的问题,却只是重复说着那些旧话,那些我已经全知道了,都是从他的嘴里听来的。 

  女人的姓名是横山满子。我曾见过她几面,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和这位朋友都还在早稻田大学里读书。我们虽然不是同一个国籍的人,我们的姓——“张”和“堀口”代表了我们的国籍,但我们仍有许多接近的机会,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堀口君的清瘦少须的面孔表示了他的性格,他是个温和到极点的人,我和他同学的三年中间没有看见他发过一回脾气。他的境遇不很好,家庭间的纠纷很多,父母都不喜欢他,这些都是某一个晚上我们喝了几杯正宗酒以后在牛辶入区一带散步时,他娓娓地告诉我的。 

  家在新睸县。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不知道,总之是乡下罢了。住处是牛辶入区原町一家楼上的贷间贷间:出租的房间(日本语)。。三铺席的窄得几乎叫人转不过身来的房间,他居然在那里住了三年。家里寄来的钱不多,假期内他也不回家去,依旧留在吵闹的东京,过他的节俭的生活。 

  我的思想和他的差得远。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日莲宗的佛教是家传的。他自己并不坚决地相信它,不过自小就活在那种环境里,从没有怀疑过那宗教是什么样的东西。也就把它当作养料般地接受了。 

  父母来信责骂他,父母的意见永远是对的。报纸上说了什么话,也不会错。日本政府在替人民做事,兵士保护人民,俄国人全是他们的死敌,——这些都是他的信仰,他似乎从来不曾怀疑过,但也并不热烈地主张或者向人宣传。虽然是信仰,却也只是淡淡地信着罢了。要是不同他相熟,谁也不会知道的。 

  我们是政治经济系的学生,换句话说,就是每天不得不到教室里去听那些正统派的学者鼓吹资本主义。我听久了,也生厌起来。他却老是那样注意地听着。但是下课后偶然和他谈起什么来,他又像不曾用心听过讲似的。因此大考的成绩并不好。他也不管这个,依旧继续用功,而第二年的考试成绩也不见好一点。 

  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却做了和他性格完全相反的我的朋友了。 

  “不要老是这么愚蠢地用功吧,多玩玩也好。”我常常半开玩笑地这样劝他。他自然不肯听从我的话,但有时也很为我所窘。譬如我约他一起到什么地方去玩,他虽然不愿意,也只得默默地陪了我去。我明明知道他的心理,却装做不知道似的故意跟他开玩笑。第三学年开始以后,他的生活就渐渐地有一点改变了。清瘦的面孔上多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在教室里也不常做出从前的那种痴样子,却时常无缘无故地微笑着。但这情形除了我以外恐怕就没有人注意到,理由也很简单,我在班上是最不用功的学生。 

  我起初为他的这种改变感到惊奇,后来也就完全明白了。某一个星期日我在上野公园遇见他。我隔着池子唤他,他没有听见,却只顾往前面走了。他平时几乎不到公园来,这次还带了一个穿和服的年轻女子。她的相貌我不曾看清楚,从侧面看去似乎很苗条,而且是剪了发的。 

  第二天在课堂里遇见他,就对他说:“我昨天在上野遇见你了。” 

  他不说话,吃惊地红了脸,微微点一下头。 

  下课后和他一道走出学校来,终于忍不住问他:“那女子是什么人?” 

  我看出他的受窘的样子。但他并不避开我,却诚实地回答道:“我的一个远亲的姑娘,也是从新睸县出来的。” 

  他看见我现出不满足的神情,便加了一句:“横山满子君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啊,原来如此……” 

  这一天关于横山满子君的话到这里就完了。过了几天见着他时我又问:“喂,满子君怎样了?” 

  他用了责备的眼光看我,略略红了脸,却诚实地答道:“昨晚去看过她。” 

  以后的话他再也不肯说了。 

  我对横山满子君的事情虽不知道,却很高兴堀口君有了一个这样的朋友,因为至少她使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愚蠢地用功了。我是一匹不受羁绊的野马,所以不高兴看见别人在陈腐的书本里消磨日子。那时我住在马场下一家乐器店的楼上,是个吵闹的地方。 

  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红灯笼一般的月亮从这都市的平房顶上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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