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3:周作人-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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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措语如何工巧,他人见其肺肝,闻之但可发微笑耳。《列女传》尚少此感,良由古人文情质实,且亦态度不同也。
这个意见,在现今重录的时候,还是一样。《列女传》卷四“贞顺传”中,宋恭伯姬不肯避火,楚昭贞姜不肯下台,死于水与火,如颂所云,其一守礼一意,其一处约持信,之死不二,此古侠士之风,及于闺阃,与匹妇被迫之寻短见者,区以别矣。我们不必发恩古之幽情,以为上古定是乐土,但前人质朴,即或粗野较多,而卑劣分子故当较少,丈夫与女子虽气风不同,自宜各有其人格存在,非汉以后人之比也。后世男子自己的地位益落,其视女人亦自更低,如钱塘夏先生所言,盖已非复奴隶而是货物矣,上者才及金丝雀,下者如犬马而已,太平之时多畜置以为玩饰,及至乱世则唯歼绝之,可以轻身自保,并可易得令名,为家门之光,亦有利于前程者也。鄙人读史志文诗,见记妇女死兵死难者一族一邑有若干数,侈陈以为光荣,未尝不为作恶终日,邦国多乱,妇人不幸罹害为最,而男子或反因而得利,思之黯然。
《广列女传》本以刘子政书为范,多收原文,卷十三至十六为”烈妇类”,乃有四卷,分量为全书冠,死者固可矜,男子读之更应知此正是生者之耻耳。
《列女传》一类书,此时如能虚心读之,颇有好处,但须当作史料,不可奉为教训,古传中的守礼持信固佳,广传中的急迫死难,亦均可供男女两方的参考,促其反省也。
俞正燮《癸已存稿》卷十四有“谈莠书”六则,其二曰“愚儒莠书”,后半云: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云,陈尧咨守荆南,宴集以弓矢为乐,母夫人日,汝父教汝以忠孝辅国家,今汝不务行仁化而专一夫之技,岂汝先人志耶。杖之,碎其金鱼。射为六艺之一,州将习射乃正业,忠孝之行也。受杖当解金鱼,杖碎金鱼,金坚且碎,人骨折矣。衰门贱妇亦不至此,尧咨母不当有此言此事。明方听《集事诗鉴》引此为贤母,著书者含毫吮墨,摇头转目,愚鄙之状见于纸上也。
案《广列女传》卷七“母仪类下”即载此事,赘以颂曰:“辅国有训,惟忠惟孝。小技自矜,何关政教。怒而惩之,进以大道。”对照读之,大可发笑。曰愚与莠,或未免太言重一点罢,但驳斥得不能说得不对。窃意如有此种见识,则去看古今一切书,无不如扬糠筛米,精粗立辨,随处得益,至可歆羡。俞君为嘉道间杰出的学者之一人。《书目答问》附录“着述诸家姓名略”中列在汉学专门经学家、史学家、经济家三项下,说明中有云,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此评语本亦不错,但我以为俞君之难及处,还在其见识之平实,如上文可见,其关于妇女问题者尤为独绝。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补》辛集上记阅《癸已类稿》,有云:俞君颇好为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女,乃贤者未思之过。未同衾而同穴,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直无男女之分。《妒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而妻不妒、是想也,忽则家道坏矣。明代律例,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答四十,此使妇女无可妒,法之最善者。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
越缦俗儒,满腹都是男子中心的思想,其以俞君语为偏谲本不足异,唯比拟为出于周姥则极有意思,本是排调却转成赏誉矣。以周公制礼,而能得周姥之意,非忠恕一贯岂能至此,可不谓之大贤乎。有如此平正通达的见识,可以谈妇女问题,无有偏执,亦可以写新列女传,读之益人神智,惜乎未曾下笔,至今无能代者,可为嗟叹也。
□1940 年作,曾刊《新光》杂志,刊期及署名不详
□收入《药堂杂文》
学海谈龙
汤纪尚着《盘薖纪事初稿》四卷,光绪乙酉年刊,有俞曲园序文,后并缩成三卷,为《盘薖文》甲集,以丙戌迄壬辰文二卷为乙集,附癸巳迄乙未所作文为别录,重刻行世,曲园序则已无有,盖序中颇议其文多艰深也。乙集卷上有最录龚璱人逸文一篇,云已授朱之棒传之,今检龚集补编朱序,果云系汤伯述所遍,而序语亦即袭用盘薖文上半,但少改为流畅而已。原文末有云:
逸文竟刻,更得《学海谈龙》一书,说郡国山川彝鼎,说金石杂事,皆可喜,小学家伟之,亟写副贶苏州吴副都,人间遂有传本。
案张祖廉着《定庵年谱外纪》卷上云,“嘉庆戊寅纂平生师友言论及所见古物,为《学海谈龙》四卷。”《娟镜楼丛刻》中又有张氏所辑《定庵遗着》一卷,序文之末乃云,“所望四方闳达之士,访羽陵饱蠹之简,获《学海谈龙》之编”,则在民国辛酉时此书固未传于世,所云录寄苏州之副本不知浮沉何所也。吴张二君皆吴中人,搜访定公着作又至勤苦,而《谈龙》竟不出,思之闷损。吴副都岂是愙斋耶,若如是则踪迹当亦易易,或《盘薖文》人少见者,乃致失之交臂,亦未可知耳。
□1940 年作,1944 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香祖笔记
王贻上虽见识平常,曾请解八股文与缠足之禁,但其论文诗亦有可取处。
《香祖笔记》卷一云:
《类纂》载武林女子金丽卿诗:家住钱塘山水图,梅边柳外识林苏。
郎瑛谓其不能守礼,当出则拥蔽其面。时方食,不觉喷饭满案。
又云:
高季迪明三百年诗人之冠冕,然其《明妃曲》云,君王莫杀毛延寿,留画商岩梦里贤。此三家村学究语,所谓下劣诗魔,不知季迪何以堕落如此,而盲者反以为警策。
此二节语皆极通达。鄙人最不喜史论及咏史诗,不特千百年前事不能详知,未便武断下褒贬语,且更怕养成文人习气,轻易裁判别人,以刻薄为能,非细故也。窃意此事当从学塾改起,不令生徒作史论,庶几正本清源之道,虽其效或当在百年后,苟能有效即是大幸矣,百年何足道哉。
□1940 年作,1944 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鲊话
近来收到佟世思着《与梅堂遗集》十二卷,附《耳书》、《鲊话》各一卷,系其六弟世畿所编集,有康熙辛巳序,但刻板似在雍正时,王渔洋序文署名已避讳矣。案《八旗文经》卷五十七作者考甲云:佟世思,先世居于佟佳地方,姓佟佳氏,省言以佟为氏,隶汉军镶蓝旗,又言法海介福均其族人,唯集卷十二《先高曾祖三世行略》云,自北燕时远祖讳万讳寿者,俱以文字显,然则其世系远出六朝,与籍隶满洲之佟佳氏如介野园等固自不同也。《熙朝雅颂集》卷十三引《八旗通志》云:
《与梅堂遗集》十二卷,佟世思撰。是集凡诗十卷,词一卷,杂文一卷,其弟世集裒而刻之,末附《耳书》一卷,皆记所闻见荒怪之事,分人物神异四部,《鲊话》一卷,则以公事至恩平而记其风土也。
《四库书目提要》亦如此说,盖为《通志》所本。《雅颂集》选其诗为十三四两卷,计百另二首,《雪桥诗话》卷三谈俨若诗有四则,最称赏其《横林雨夜访邵之莱夫子宅》四首,如其一云:舟行常苦热,雷雨晚凉生。
杨柳一时碧,桔槔忽不鸣。
沟田增细响,村鼓应初更。
我欲扶筇去,稻花香里行。
不佞虽不懂诗,读此亦觉得可喜。文十八篇多可读者,如《游红螺山记》、《思恩县开征记》、《与范彦公表叔书》均是,但是我觉得最有兴味的却是那两种附录。《耳书》文字颇简洁,所记事亦普通,可目为笔记中上品,末一则《唵嘛呢叭弥吽》,云是六字真言,传自西域,有谓唵嘛呢叭弥吽盖俺那里把你哄也。昔曾闻此传说,今知见于着录,亦颇有意思。《鲊话》据自序盖作于康熙乙丑,时至广东访其三弟世男于恩平县,记所见闻得三十九则,其序云,时在安徽同友人饮白酒啖鲟鲊,“昔陶母却鲊,而恩平无鲊可以奉亲,伟夫一官冰冷,仅足供兄弟友生一席鲊话耳。”书名即取此意。记文短者才十余字,最长者只二三篇,亦不及二百字,读之无不可人意,盖如序中所云,恩平以弹丸黑子,奇凋异敝,不可名状,世传有非山非水非人非鬼之地,殆将近之,其事本奇,而文足以副之,故遂耐读,所谓诚可悲可笑矣也。
《鲊话》一序,计二百三十一言,亦诚实,亦波俏,而《八旗文经》则收录一篇俗调的《耳书序》,可知文章鉴别自有不可假借之处,观于《六经》选者之取舍,乃更相信自己见识渐益可靠,凡所取舍常与世俗相违,此即其征也。
《鲊话》中可抄者甚多、今只录其二三于下:
县署无头门二门,勉强向败墙下设门一合,以蔽道路往来者。无大堂,有墙三面,横以竹,覆以草,无栋梁门柱。前令设木屏高五尺,阔二尺有五,以别内外。伟夫孟浪,撤而易以门,再八步计步弓四步,即令君妻下榻处也。
士子无城居者,来则跣足骑牛,至城下就河水洗足,着屐而后入。
每来谒,伟夫必与饮食,无一人知进退周旋之节者。伟夫多事,必捉襟曳肘而教之。予亲见伟夫以白面微髭之知县教白头诸生,拜揖酬酢,始终不能而罢焉。
堂置木架一座,上置鼓一面,即以乱棕缚云板于下,此伟夫升堂号召胥役之具也。夜间,一老人身不满二尺,蹲鼓下司更,或自三鼓交五鼓,或自四鼓又交二鼓,从来无伦序,但随其兴会耳。闻伟夫曩者怒,命易之,谒通邑无可代者,因仍之。
通城无三尺平净地,处处皆瓦砾,生野慈姑于上。予与盘十步城上,小立,谓此地恐多蛇。言未已,一蛇丈许,窜胯下过。
案恩平属肇庆府,距新会不远,不知何以荒秽如此。近人姡Я甲拧兑疤男浴肪砥摺堆远唷分杏幸辉颍怨阄魉级鞲啵湮脑疲浩涞匮柙唬夯⑸戏浚呱洗玻砹ド锨健G殖拷艋人耐可嫌芯峄⒃虿豢拧5乇笆剑缴呷缫希谢肝咚湃缥抿怠>用窦伲砹ノ抻δ颊撸诖筇昧揭砬交靡郏宰彻壅岸
案佟世男为恩平县知县,世思记其地风土既极奇怪,而自己又适知思恩县事,真可谓偶然又偶然矣,只可惜不再写一卷续鲊话,不然必当有好文章可读也。
遗集卷十二杂文中有《重修思恩县堂记》,述由贺县至思恩事云:“再调思恩,水土恶厉更倍于贺,亢则三冬热眩,哑不能言,雨则六月生寒,重裘莫御。”又《思恩县开征记》叙四乡头人来输纳情状,但云:“届期果来,老而皤者,少健者,棕帽者,布裹头者,徒行者,乘马者,聚数百十人,率皆衣青短衣,裸膝跣足,佩环刀七尺于胁下。”此盖如下文所云,思恩古属交趾日南,为环州生蛮之恒状,亦并不大奇。文中又有吏白开征有日之语,则固有胥吏,岂画壁者止是皂隶,而吏不在其内耶。《野棠轩摭言》引夏闰庵所见为证,似是近数十年中事,在康熙三十年顷反不若是之甚,亦不可解。
唯《重修县堂记》言至广西后,宾客仆从不习于水土死者二年之内一十八人,而佟君自己亦遂是年卒于官,时为康熙辛未,年四十有二,此则与夏闰庵所遇之思恩守志白石运命相同,似前后无甚变化,亦大奇也。
□1941 年1 月刊《中国文艺》3 卷5 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淞隐漫录
数日前从上海寄到几部旧书,其中有王韬的《泄隐漫录》十二卷,我看了最感兴趣。天南遁叟的着述在清末的文化界上颇有关系,其在甲申前后之意义与庚子前后的梁任公差可相比,虽或价值高下未能尽同,总之也是新学前驱之一支,我曾略为搜集,以备检考,这回买《淞隐漫录》的原因即是为此,但是感到兴趣则又是别的缘故。我初次看见此书时在戊戌春日,那时我寄住杭州,日记上记着,“正月廿八日阴,下午工人章庆自家来,收到书四部,内有《淞隐漫录》四本,《阅微草堂笔记》六本。”其时我才十四岁,这些小说却也看得懂了,这两部书差不多都反复的读过,所以至今遇见仍觉得很有点儿情分。当时所见的乃是小册四本,现在的则是大本十二卷,每卷一册各二十叶。据《彛白攀鲎苣俊吩疲菏鞘橐嗨挡恐鳎淖饕皇敝玻枰允闫饺罩紊в艚嵴咭玻浔誓蚪尥涫率翟蚰胗校缒课跛穆钊耍疵馍钗闹苣谝印
初散编于画报中,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