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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知堂书话 3:周作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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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节云,豕怜犬,犬怜牛,牛怜马,马怜龙,凡百七十三言,语殊诙诡,而其后叙述及铭共四百六十言,又极朴实而生动,为余所深喜。我不懂得诗,但竹枝词以志民俗风物,又事属汴京,作者对于风土之变不能无深恫,如小引所言,此则读者虽是风雅外行,亦能赏识也。
  卷上有句云,相蓝买得葫芦种,才过清明便发芽。注引《过庭录》:黄鲁直曰,某顷见京师相国寺卖大葫芦种,仍背一葫芦甚大,一粒数百金,人竞买,至春种结仍瓠耳。又引《东原录》,俗谓一钱为一金。卷下句云,买得奇方赌不输。注引东坡《志林》,都下有道人坐相国寺卖诸奇方,缄题其一曰卖赌钱不输方,少年有博者以千金得之,归发视之曰但止乞头。从前读《志林》此则,对于千金一语总疑不能明,今得见上引二节,乃始恍然悟,然则我读竹枝词却又得增加知识,古人云,开卷有益,信然。清初之隆仁寺,现今之护国寺,非即宋之相蓝寺耶,想必仍有卖此种种可意物事者,乃自王洋以来未曾多识,以至于今。吾重翻前注,乃益叹宋人之有趣,诚为后人所不能及也。
  □1940 年4 月4 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绕竹山房诗稿
  《绕竹山房诗稿》,余姚朱文治着,正续共二十四卷。余姚为会稽邻县,故买得之。诗不甚懂得,续稿中有绝句数十首纪乡土风物,颇觉可喜,唯注中解说常不甚高明耳。卷七《消寒竹枝词》中咏儿童玩具,注云,“不倒翁者使人立脚得住,假面者小儿要嬉戏,先蒙面以存羞恶心,吾意古人置一物大约如此。”案《潜夫论》浮侈第十二中云,或作泥车瓦狗,马骑倡俳,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以为宜禁,固已过于严肃,今则颠倒的加以道德的解释,其可笑殆更过之矣。
  又卷十《夏日遣怀诗》之五有云,“枫树不如丰市好,六书原是有谐声。”
  注云,“近葺石婆桥庙,余为书额,因改丰市。”盖地名原为枫树,余姚土音树市同读,因为改题,取利市云。其实据我看来,枫树之名亦大佳,正不必改,改为丰市,尤见得有俗气,近于所谓市井小儿之见矣。
  我们读《诗经》,觉得最特别处是其所谓兴,也最有风致。孔子说,多识于兽草木之名,就只是赏识些动植物也大有意思。读书人不能领解此等旨趣,更无怪商工纷纷以兴隆丰盛命名,招牌满街,全是吉利语矣。希望三多九如,本亦是人情之常,但这只可是一方面,今若使其统率一切,把对于自然的趣味都消灭了,学问便无从发芽,此损失不小也。
  □1940 年4 月8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冷红轩集
  前从杭州买得江宁人着作三部,悉有渔村印记,后又得二书,一为忏花庵刊《柳亭诗话》,一为《冷红轩诗集》,种类不同,然亦均有此印或题记,亦一奇矣。《冷红轩诗集》二卷,词一卷,长白女史友兰氏着,其子麟趾手书付刻,故颇精工,咸丰七年刊,但似不多见,《天咫偶闻》卷五八旗人着述书目中亦未列入。友人有搜集闺秀着作者,余则欲得旗人文集,因连类及之耳。据序跋言,作者燕山相国寡媳,斌良题词云燕山是其兄,盖即是桂良,斌良法良均有诗集,桂良则似无之。友兰姓萨克达氏,适得奕赓所着《清语人名译汉》,检之,萨克达下注曰母野猪,此尚有春秋时古风,唯以氏女诗人得无唐突,犹之诗人姓牛,亦终嫌不相称也。
  《贩书偶记》卷十八别集类,《冷红轩诗集》二卷,长白女史百保友兰撰,光绪壬午葆真斋刊。《芸香馆遗诗》卷下有和友兰三姊诗数首,附录原唱二首,署名百保,下注友兰,今亦见《冷红轩诗》中。可知友兰本名百保,原集上不书,未审何故,殆至光绪重刊时始加上耶。
  □1940 年4 月15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稗海纪游
  偶从旧书估得《稗海纪游》一编,纸敝墨劣,而文可读,价亦不廉,但终收得之,因其记游历台湾事,盖亦不多见也。书共八十四叶,纪游居其大半,后附《伪郑逸事》,《番境拾遗》,《海上纪略》三种,题武林郁永河沧浪稿,襄平达纶经圃校刊,首叶则题道光乙未新镌,枣花轩主人订。据达纶序云,幼时于琉璃厂得写本,后官秦中,为之付梓,盖在郁氏游台百三十八年后矣。案《野棠轩文集》卷三有赵公行状,达纶为赵尔巽之祖,道光癸未进士,着有《台湾风土记》,《枣花轩稿》,《经圃日记》等,所云风土记疑即纪游之误。
  郁永河游台湾在康熙丁丑(西历一六九七),因采硫黄,深入鸡笼番地,所记多险怪可喜,文亦颇佳。其记郑成功遗事虽只寥寥八则,陈永华父女传各一,而语殊翔实。其同行友人顾敷公于永历十三年被掠至台,留居三十余年,故所据必多可信,且亦颇有推重语,达氏序中称其论郑氏事尤有古良史遗意,可谓有识矣。清末《申报》馆收入《屑玉丛谈》三集中,今亦已罕见,如或杭人有好事者收入小丛刻中,亦是胜事也。
  □1940 年4 月18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左庵词话
  《左庵词话》二册,不记卷数,各册页数自为起讫,惟一册末有跋语六行,姑以此定为上下册耳。下册有一则云:《草堂诗余》所录皆鄙俚,万不可读。舒白香《词谱》虽仅百首,调多未备,然皆选佳作,足资规模,不枉竹当年向钱遵王家巧偷得来。
  偶然兴到涉笔,将《词谱》与《绝妙好词》混而为一,张冠李戴,虽是疏忽,但亦事所常有,不足深怪也。龙顾山人撰《清词玉屑》卷五云,许迈孙娱园亦曰榆园,池亭树石,胜擅江左,其佳处曰疏香林屋,曰潭水山房,曰藕船,曰还读书堂,曰莲花诗龛,曰微云楼,山阴王眉叔各谱《望江南》写之。
  其错误亦正相同。许迈孙固亦有其娱园,惟有疏香林屋等之娱园乃在会稽小皋步,盖是秦秋伊之园,戊戌前后屡游其地,微云楼已不能登,潭水山房尚完好,乃只是一楹屋,阶前有一方池,别无甚佳趣也。秦氏于光绪丙戌刻有《娱园诗存》四卷,卷三为《萝赏集》,集录同人题咏诗词,王眉叔《望江南》词共十首均收在卷内,龙顾山人所录盖是王氏《笙月词》,此词适为许迈孙所刻,遂以此误会耳。
  □1940 年4 月20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七修类稿
  郎仁宝着《七修类稿》,文笔拖沓,见识卑陋,阅之闷损,惟卷帙颇富,资料可取,仍不失为明代重要说部之一。卷十五至十八为“义理类”,发挥意见多在此数卷内,但亦偶有佳论,如卷十七“邓攸弃子全侄”一条云:弃子全侄,《中兴书》以其子至暮追及,攸复系子于树。予意子侄皆幼,势难两全,故弃子而全侄,今既追及,则不惟可与之同行,亦知道路者矣。刘须溪以为无是事,喜谈全侄而甚之之辞也,然考之本传及当时人之言皆同,则又实有是情。呜呼,可与同行而又系之树,有人心者可忍之耶,此所以伯道无儿,何天道无知哉。噫,晋之好名至此极矣。
  按邓攸事正与郭巨埋儿是一类,人性有偏至,当时或迫而出此,后世当以悯默处之,不必多论,惟若标榜以为孝弟轨范,则大是害理,俞理初所谓酷儒莠书,不可轻许耳。郎氏以不忍人之心立言,自是正论,惟谓此所以伯道无儿,犹未免有报应之陋见,其实亦只是求仁得仁而已。又归结到晋之好名,亦不对题,盖莠书目的,在于私利,于名无所与者也。
  尝见启蒙书中引陆陇其着《崇明老人记》,近日读《甘泉乡人稿》,又见其演述为诗,为之不快者累日。老人鬻其四子为人奴,晚年得诸子孝养,唯以赌博度日,此岂非平世莠民?而陆钱诸公盛称之,以为是幸福的父亲的榜样,儒生失理性至于此,则又比较表扬邓郭为尤甚矣。
  □1940 年4 月23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辛卯侍行记
  陶拙存着《辛卯侍行记》六卷,书不难得,而多用毛太纸,近日始得官堆纸印者一部,与原《求己录》仿佛,亦可喜也。此书记西北地理,间有记事言处,亦殊有理致。卷一记五月十三日出怀庆东门,注云:有郭巨故里碑。按巨虑子分母食,何不托子于友,曲为斡旋,乃欲埋之,则大伤母心,不得为孝,岂可传之丹青乎。凡编训蒙之书,当取切近情理者。向见某书图画故事,首卷即绘唐人元德秀以丈夫生乳湩,乳其犹子一事,此为理所必无,近时童子多狡,以此等谰言示之无益有损。
  案郭巨事大悖理,后世亦多非之者,所云训蒙书一节尤为有识,操觚者不可不知。其实不仅是元德秀,即董永亦是一例,《太平御览》中记此事颇详,云引刘向《孝子传》,而冯梦龙的《笑府》与赵梦白的《笑赞》中均录有笑话云,董永行孝,天使仙女嫁之,众仙女饯行,皆嘱付曰,此去下方访有行孝者,寄个信来。此不必待赵君之赞,已知其悠谬,但董永不过使人觉得可笑而已,尚无大害,若元德秀则竟是人痾矣。又卷六记腊月初四日至三角泉,云南山下出泉,成沟,有草地数里。注云:皆旱芦及拳曲之短茨,俗呼刺疙疸,间有席其草,或作息鸡,或作芕箕。集吉、芨芨。戈壁中得水气,只生此三卉,远望芃芃,近视则数步一丛,仍是粗沙细石及碱块,罕有土壤,非独不可耕植,即移他处之草于此亦不能活。大漠不毛十而七八,车中望见荒草,为之一释愁容也。
  此记塞外风物,颇有情致,又得之亲历,与耳食者迥殊,书中曾讥评主蒙古屯田议者,龚定庵虽倔强,于此亦当无可争辩也。
  □1940 年4 月26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舌华录
  《舌华录》九卷,明曹臣纂着,采录诸书,惟取语不取事,分“慧语”以至“凄语”凡十八类。昔在人家曾见过不全小本,近年乃搜得大本两部,其一首有万历乙卯潘之恒序,袁中道序无年月,有宋兰挥藏印数方,其二只存袁序,而板刻稍佳,似是原刊本。
  小时候读《砚云甲编》中《陶庵梦忆》,始知《舌华录》的名字,原文有云:
  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余父余叔至不能饮一蠡壳,食糟茄面辄发赪。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一簋进,弟兄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有客在,不待客辞,亦即立去。山人张东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而近有伦父载之《舌华录》曰,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
  今查原书乃不见此条,细看卷三“冷语”第六中间两本均缺一叶,乃从友人借上海有光纸石印本阅之,补抄七则,恰在其内。文云:会稽张状元诸孙四五辈皆不饮酒,善肴物,每至席所,箸下如林,必一尽乃止。沈曼长日,张氏兄弟赋性奇哉,遇肴不论美恶只是吃,遇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卷首列所采书目五十余部,不知此条出于何书,纵或失实,曹氏可不负其责,惟与张东谷语比较,确有不及处。又以张元汴为会稽人,亦有错误。
  □1940 年4 月30 日刊《庸报》,暑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夷坚志
  《夷坚志》全书共四百二十卷,小说家中卷帙为最繁,惜已不全,今只存甲乙丙丁各二十卷,十万卷楼依影宋钞本重刊,流行于世。洪景卢喜编着大部书,内容不免芜杂,《研经室外集》《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卷三称其书中神怪荒诞之谈居其大半,而遗文轶事可资考镜者亦往往杂出于其间,评甚公允。丙志卷十八有契丹诵诗一则云:契丹小儿初读书,先以俗语颠倒其文句而习之,至有一字用两三字者。顷奉使金国时,接伴副使秘书少监王补每为予言以为笑,如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两句,其读时则曰:月明里和尚门子打,水底里树上老鸦坐,大率如此。补锦州人,亦一契丹也。
  案此所记盖是汉文对读之常态,但在昔时少所见,不免以为奇怪耳。契丹文字少见,不知中国有人通其读法否,此处尚可想见其句法排列,亦可喜也。平常池中多作池边,契丹语译则说定为倒影水底之树,又鸟译作者鸦,均可广异闻,未必读鸟为乌,大抵在此景色中以乌鸦为更相适欤。周松霭辑《辽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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