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3:周作人-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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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籍东林,与邹元标顾宪成世称三君。所作有《笑赞》、《芳茹园乐府》。尤侗云,高邑赵侪鹤冢宰一代正人也,予于梁宗伯处见其所作填歌曲,乃杂取村谣俚谚,耍弄打诨,以泄其肮脏不平之气。所谓杂取村谣里谚者,《乐府》如是,《笑赞》亦如是,此其所以不重于士夫而转流播于里巷欤。爰合二种,刊以行世。甲戌正月,卢前引。
《笑赞》跋中又云:“《笑赞》之作,非所以供谐谑之资,而赞者故刺之谓也。所录共七十二则,原书为明活字本,都五十二叶,叶十六行,行十四字,世罕流传。见者往往亦以短书少之,不知其言外之义,抑可惜已。”
案著者作《笑赞》的原意,在题词中本已说明白,其文云:书传之所纪,目前之所见,不乏可笑者,世所传笑谈乃其影子耳,时或忆及,为之解颐,此孤居无闷之一助也。然亦可以谈名理,可以通世故,染翰舒文者能知其解,其为机锋之助良非浅鲜。漫录七十二则,各为之赞,名《笑赞》云。
嬉笑怒骂本是相连,所不同者怒骂大有欲打之意,嬉笑则情迹少轻又或陋劣,鄙夷不屑耳,其或有情的嘲弄,由于机智迸出,有如操刀之必割,《诗》所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者,当然可以不算在内。若是把笑话只看作谐谑之资,不知其有讽刺之意,那是道地的道学家看法,压根儿就没法同他说得通了。我在《苦茶庵笑话选》中曾经简单的说明笑话的用处,略云:“其一,说理论事,空言无补,举例以明,和以调笑,则自然解颐,心悦意服,古人多有取之者,比于寓言。其二,群居会饮,说鬼谈天,诙谐小话亦其一种,可以破闷,可以解忧,至今能说笑话者犹得与弹琵琶唱小曲者同例,免于罚酒焉。其三,当作文学看,这是故事之一类,是滑稽小说的萌芽,也或是其枝叶,研究与赏鉴者均可于此取资,唯中国滑稽小说不知为何不发达,笑话遂有孤苦伶仃之感耳。其四,与歌谣故事谚语相同,笑话是人民所感的表示,凡生活情形,风土习惯,性情好恶,皆自然流露,而尤为直截彻透,此正是民俗学中第三类的好资料也。”又在别的一篇小文里说过:“秋风渐凉,王母暴已过,我年例常患枯草热,也就复发,不能做什么事,只好拿几种小话选本消遣。日本的小话译成中国语当云笑话,笑话当然是消闲的最好材料,实际也不尽然,特别是外国的,因为风俗人情的差异,想要领解往往须用相当的气力。可是笑话的好处就在这里,这点劳力我们岂能可惜。我想笑话的作用固然在于使人笑,但一笑之后还该有什么余留,那么这对于风俗人情之理解或反省大约就是吧。笑话,寓言与俗谚,是同样的好资料,不问本国或外国,其意味原无不同。”这里所谓对于风俗人情之理解即是上文的其四,而其反省的则是其一,也就是卢君所说的言外之意。这一类的笑话古人著书有利用的,其例颇多。幼时读圣贤书,见孟子述宋人揠苗助长芒芒然归情状,不禁失笑,孔夫子说月攘一鸡,至今传诵,若韩非子所记种种宋人故事,简直是后来呆女婿的流亚了。古来贤哲常用这种手法,见于圣经贤传中,赵梦白东林贤者,继作《笑赞》,正是当然,而且即此更可以见得他明朗通达,与平常道学家不同。他说明古今不少可笑可气的事,世间所传笑谈乃其影子,他指影给我们看,正要我们自己去找那形出来,这或者是别人,或者就是读者自己也说不定。《笑赞》第四十三则云:唐朝山人殷安尝谓人曰,自古圣人数不过五,伏羲,神农,周公,孔子,(乃屈四指,)自此之后无屈得指者。其人曰,老先生是一个。
乃屈五指曰,不敢。
“赞曰,殷安自负是大圣人,而唐朝至今无知之者,想是不会装圣人,若会装时,即非圣人,亦成个名儒。
又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
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
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这里面的人有名有姓,已是真形了。但此类事甚多,所以又可以转借过来作影子,至于赞语甚为透彻,此等本领已非冯子犹所及,唯有金圣叹李卓吾才能如此,赵君也已说及,此是他的大不可及处。一般小心小胆的人,守住既得的道德上的权利,一点不敢动,听见金李诸人的话便大感不安,起来嚷嚷,此正是赵世杰之打差别,其不为清都散客之所笑者几希矣。
《芳茹园乐府》中所收的是散套与小令,我们本来可以不谈了,但是其中也有与《笑赞》相关的地方。《笑赞》第十二则云:辽东一武职素不识字,被论,使人念劾本,至所当革任回卫者也,痛哭曰,革任回卫也罢了,这者也两个字怎么当得起。
赞曰,至公至明,乃可以劾人,不然,者也二字断送了多少好人,真是难当也。
《乐府》中有《慰张巩昌罢官》一首,有二语云,容易的所当者也,断送的归去来兮,就用这个典故。本来这是散曲,不好拿了什么义法去范围,可是正经朋友往往不能了解,觉得刚正与诙谐难以并存,便有种种的议论。吴瞿安题记云:
梦白正人,游戏声歌,本无妨碍,而集中多市井谑浪之言,如《银纽丝》,《一口气》,《山坡羊》,《喜连声》,《劈破玉》诸曲,再读一过,疑是伪托。
又卢冀野跋尾云:
世传刘煇以词诬六一,堂上簸钱,遂成罪语,日月之明故无伤也。
侪鹤填词,见《西堂百末词》跋。案此小集瑕瑜参半,谑浪之言或更掺入。当其遁迹,不平之气溢于辞表,绝恶佯狂,唯疑可案,既归林泉,偶有吟咏,好事传之,岂容尽信,披沙拣金,是在读者。顾继散词,厥维小曲,兹集所传,小曲为多,风气使然,虽贤者未能免耳。
二跋对于作者备致爱护,其意固可感,而语则甚为纰缪,必如海瑞霍韬乃为正人,此非不佞之所领教也。以文字罪人,最是中国史上污点之一,刘煇之诬六一,舒亶之劾东坡,世所共弃,岂可阳违阴奉,斤斤以此裁量人。昔粱简文帝《诫子当阳公书》有云,“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吾深叹服此言,以为文人的理想应当如此,今见赵梦白,乃知此处有一人在,大可喜也。吴君所说《劈破玉》乃是卷末一章,今录于后:俏冤家,我咬你个牙厮对。
平空里撞着你,引的我魂飞,无颠无倒,如痴如醉。
往常时心似铁,到而今着了迷,舍死忘生只为你。
这是很好的情歌,无论他早在什么时代所作,都觉得是有意思的事。又有一首题为《折桂令后带急三枪》,小注云与诸弟同冯生酒集,其词云:一丢丢些小亭中,花似君香,竹爱人情。
喜煞潘安,吟穷杜哺,醉坏刘伶。
谣词儿气气声声,新酒儿淡淡浓浓。
怪友狂丁,瓦钵磁钟。
见放着平地神仙,又何须白日飞升。
咱们咱们胡海混。
就地儿圆着圈,咱们流杯,咱们吃个流杯会,咱们撒会村。
笑特特喜坏了咱们,咱们咱们打个滚。
这真是近于天籁的好文章,想见作者的性情与气象,海阔天空,天真烂漫,自有其伟大处。《阅微草堂笔记》卷二记高邑赵忠毅“东方未明之砚”,背有铭曰:
残月荧荧、太白■■,鸡三号,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奄,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
忠义之气如见,亦可佩服,但实只是一种类型,不及读此两册短书,从富有人情处更能看见其所特有的平凡之伟大也。(民国三十四年,一月二十日)
□1945 年3 月刊《杂志》14 卷6 期,署名十山
□收入《立春以前》
常言道①
十天前我写一封信给一位朋友,说在日本文化里也有他自己的东西,讲到滑稽小说曾这样说道:
“江户时代的平民文学正与明清的俗文学相当,似乎我们可以不必灭自己的威风了,但是我读日本的所谓滑稽本,还不能不承认这是中国所没有的东西。滑稽,——日本音读作kokkei,显然是从太史公的《滑稽列传》来的,中国近来却多喜欢读若泥滑滑的滑了!据说这是东方民族所缺乏的东西,日本人自己也常常慨叹,惭愧不及英国人。这所说或者不错,因为听说英国人富于‘幽默’,其文学亦多含幽默趣味,而此幽默一语在日本常译为滑稽,虽然在中国另造了这两个译音而含别义的字,很招了人家的不喜欢,有人主张改译‘酉靺’,亦仍无济于事。且说这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一八○四至二九)年间,全没有受着西洋的影响,中国又并无这种东西,所以那无妨说是日本人自己创作的玩意儿,我们不能说比英国小说家的幽默何如,但这总可证明日本人的幽默趣味要比中国人为多了。我将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中膝栗毛》(膝栗毛者以脚当马,即徒步旅行也。)式亭三马的《浮世风吕》与《浮世床》(风吕者澡堂,床者今言理发处。此种汉字和读虽似可笑,世间却多有,如希腊语帐篷今用作剧场的背景,跳舞场今用作乐队是也。)放在旁边,再一一回忆我所读过的中国小说,去找类似的作品,或者一半因为孤陋寡闻的缘故,一时竟想不起来。”当时我所注意的是日本从“气质物”
(katagimono,chara…cters)出来的,写实而夸张的讽刺小说,特别是三马的作品,差不多全部利用对话,却能在平凡的闲话里藏着会心的微笑,实在很不容易,所以我举出《西游记》,《儒林外史》,以至《何典》,《常言道》,却又放下,觉得都不很像,不能相比。但若是单拿这几部书来说,自然也各有他们的好处,不可一笔抹杀。现在单说《何典》与《常言道》,我又想只侧重后者,因为比较不大有人知道。《常言道》有嘉庆甲子(一八○四)光绪乙亥(一八七五)两刻本,《何典》作者是干嘉时人,书至光绪戊寅(一八七八)始出板,民国十五年又由刘半农先生重刊一次,并加校注,虽然我所有的一册今已不见,但记得的人当甚不少也。
本来讲起这些东西,至少总得去回顾明季一下,或者从所谓李卓吾编的《开卷一笑》谈起,但是材料还不易多找,所以这里只得以干嘉之际为限。
这一类的书通行的有下列几种,今以刊行年代为序:一、《岂有此理》四卷,嘉庆己未(一七九九)。
二、《更岂有此理》四卷,嘉庆庚申(一八○○)。
三、《常言道》四卷,嘉庆甲子(一八○四)。
四、《何典》十回,干嘉时人作。
五、《皆大欢喜》四卷,道光辛巳(一八二一)。
六、《文章游戏》四集各八卷,初集嘉庆癸亥(一八○三),四集道光辛巳(一八二一)出板。这里边以《文章游戏》为最有势力,流通最广,可是成绩似乎也最差,这四集刊行的年月前后垂二十年,我想或者就可以代表谐文兴衰的时代吧。《岂有此理》与《更岂有此理》二集,论内容要比《文章游戏》更佳,很有几篇饶有文学的风味。《皆大欢喜》卷二《韵鹤轩杂着》① 《宇宙风》题作《中国的滑稽文学》。
下,有《跋岂有此理》云:《岂有此理》者吾友周君所着,书一出即脍炙人口,周君殁,其家恐以口过致冥责,遂毁其板,欲购而不可得矣。余于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