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3:周作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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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圃丛刊叙录》中有金氏的《满洲老档秘录叙》,又徐世昌序,都还说得过去,惟有一跋,中云“臣纾以犬马余生”云云,末署“宣统庚申举人臣林纾谨跋”,比较起来便显得很是寒伧。故家纵出了纨袴子弟,仍有点大方气象,不至与跟班混同,此总是实情。鄙人对于旗人何必雪中送炭,亦只是说实话而已。
□1939 年12 月22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野园诗稿
偶从书肆估得《野园诗稿》抄本,四册三种,稿纸中缝上刻野园二字,存题签三,曰《西清载笔录》、《野园诗集》、《留都集》,各铃三印,一壶卢形,朱文曰“佟雅”,一方形白文曰“濠濮间想”。
卷首无书名,惟《野园诗集》首行下有印,白文云“臣介福”,朱文云“珥笔承恩”,末尾二大印,朱文云“景庵”,白文云“一片冰心在玉壶”。
全书末空白半叶,有题识曰:右稿三种为满洲介福所着,案《熙朝雅颂集》,介福字受兹,一字景庵,雍正癸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检讨,官至侍郎,有《西清载笔录》,《退思斋诗》,《野园诗集》,《留都集》,《关中纪行集》,《采江小草》,《采茶歌》。今读其诗,颇多秀句,且有见道之言,在满洲人中可谓难能足贵者矣。张芝圃送阅属题,因识数语归之。戊寅九月,退翁周肇祥。
查《雅颂集》,介福诗在卷四十六,所注正同,惟其着作实只六种,盖《采茶歌》乃是集中所录第一首之诗题耳。《天咫偶闻》卷五列记八旗人着述目录,集部中有介福之《野园诗集》等五种,而《西清载笔录》则收入史部,在《槐厅载笔》之前,此亦有误,今据抄本乃是古今体诗九十六首,大都是应制和韵之作,并非散文记录也。
《偶闻》卷三云,佟府有野园,介受兹先生福自号野园,即此,至今尚在。佟雅盖即是野园之姓,佟府后为贝满女学校,园不知如何,距震在廷著书时不及四十年,尔时仅存之旧邸第皆已易主矣。
□1939 年作,1944 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题留我相庵诗草
不佞不懂诗,故买诗集往往不以其诗而以其人,犹搜集手迹之意耳。吕光晨不知为何人,因见卷首有钱振锽序盛称之,故从厂甸摊头买得,此则更是间接因钱君的关系,反正诗原是不懂,亦无耳食之嫌也。共读楼辑本《室名索引》不免尚多阙略,而留我相庵则已着录,可知此事亦有因缘,寒斋未有许多大家别集,却存此二册诗草,正是同样的实例也。(一月廿八日)
□1939 年作,1944 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思元斋续集
?940 年1 月1 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文海披沙
《文海披沙》八卷,明谢在杭撰,有《申报》光绪丁丑活字本,今尚易得。《申报馆续书目》《文海披沙》项下云,惟闻先生脱稿后并未问世,继乃流入东流,得寿梨枣,近始重返中华。按活字本有万历辛亥焦竑序,宝历己卯幡文华及宽延庚午鱼目道人二序。焦序中有诸子取《文海披沙》刻之南中之语,故并未问世,殊非事实,唯中土传本罕见,《申报》馆乃据日本刻本而重印之耳。寒斋所有日本刻本无幡文华序,而别多万历己酉陈五昌序文一篇,卷末墨笔书曰,天明丙午岁八月二十八日,则是购藏者题记也。计宽延庚午为清乾隆十五年,宝历己卯是二十四年,天明丙午则五十一年矣。
鱼目道人不知为谁,序中有云,校先师遗书,载宁馨儿,引《文海》说。
查伊藤东涯着《秉烛谈》卷三,“宁馨”条下引有《文海披沙》语。然则当是东涯之弟子也。序文又云,“余喜在杭者,盖喜其气象耳。夫训诂文辞可以工致,微言妙语可以深造自得,唯是气象自然佳处难以力致耳。”此语甚有理解,在杭见识思想并不一定高超,《诗话》之谈文学,《麈余》之记因果,尤多陋见,唯《五杂组》《文海披沙》故自可读,正因其气象可喜,明末有些文人多是如此,鱼目道人之言可谓读书得间,殊有启发的价值也。
□1940 年1 月17 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四史疑年录
买得《四史疑年录》两册,凡七卷,阮刘文如着。前有阮云台嘉庆二十三年序,著者自序,谭复堂光绪二十一年序,题叶后面乃署宣统元年春王月刊。案此盖是榆园许氏旧刻,当成于光绪丙申,十余年后不知为谁氏所得,乃改刻年月,村俗可笑。卷五中是仪之名凡两见,均未避讳,又每卷撰人题曰仪征女士某,可知其非刻于宣统时也。
录中第一人是项羽,得年三十一,此人的确不愧为英雄。但是看下去,最可叹异的还是董贤,年止二十三,这除了有些王子后妃以外,名人中顶年青的总要算是他了。吾乡金古良撰《无双谱》,“垓下叹”与“恐惊寐”均俨然居卷首。此二人真不可及,而张子房更出其上,此则由于金君黍离之感,与其以文山结末同一意思耳。
□1940 年1 月24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三千威仪
佛教戒律本是传而非经,颇似中国的《礼记》,其中有《大比丘三千威仪》二卷,尤为鄙人所喜读,盖其所说又甚类《曲礼》也。如卷上云:夜起读经有五事。一者,不得念我经戒利,余人不如我。二者,设不利,不得言我经戒不利正为某比丘事故乱我意。三者,不得坐念人恶。
四者,设明日欲问所疑,不得说余,直当说不解者所知而已。五者,不得念言当持是经中语以行问人使穷。但有是念,非贤者法。
此即可以移示中国的读书人。卷下又云:教人破薪有五事。一者,莫当道。二者,先视斧柄令坚。三者,不得使破有青草薪。四者,不得妄破塔材。五者,积着燥处。
此则朴实细致,虽朱柏庐亦未能说到,令人读之感叹,觉得希有可贵也。大抵古人好处就只是切实,懂得人情物理,说出话来自然体会得宜,后来和尚忙于做法事,读书人应科举,叩头上宰相书,更无工夫来想这些事情,唐宋以来家训毫无《曲礼》气味,正不足怪,即百丈之《清规》持与《威仪》相比,其厚薄亦迥殊矣。
□1940 年1 月26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初潭集
久欲得《初潭集》,畏其价贵不敢出手,去冬书贾携一册来,少敝旧而价不出廿元,颇想留之。会玄同来谈,又有生客倏至,乃属玄同且坐苦雨斋北室,即前此听虾蟆跳处,今已铺席矣,可随意偃卧,亦良便利也。比客去,玄同手《初潭集》出曰,此书大佳,如不要勿即退还。——盖自欲得之也。
未几全书送来,议打一折扣而购得之,尚未及示玄同,而玄同已殁矣。今日重翻此集,不禁想起往事,感慨系之,于今能与不佞赏识卓吾老子者尚有几人乎。
廿八年二月四日夜,知堂记于北平。
此是不佞题所藏《初潭集》的话,于今转眼将一年矣。今日取出书来看,不胜感慨。玄同遇虾蟆事在民国十三年,查旧日记七月廿五日条下云:“阴,上午十一日玄同来谈,至晚十时去。”又八月二日条下云:“下午雨。玄同来访,阻雨,晚留宿客房。”次晨见面时玄同云,夜间室内似有人步声,何耶?我深信必无此事,以为当是幻觉,及客去收拾房间,乃见有大虾蟆一只在床下,盖前此大雨时混入者也。尹默闻之笑曰,玄同大眼,故虾蟆来与晤对耳,遂翻敬亭山诗咏之曰,相看两不厌,虾蟆与玄同。
昔日友朋戏笑之言,流传人间,衍为世说,或有传讹,实则只是如此耳。因题记语加以说明,念古人车过腹痛之感,盖有同情也。
玄同和我所谈的范围极广,除政治外几于无不在可谈之列,虽然他所专攻的音韵学我不能懂,敬而远之,称之曰未来派。关于思想的议论大抵多是一致,所不同者只是玄同更信任理想,所以也更是乐观的而已。但是我说中国思想界有三贤,即是汉王充,明李贽,清俞正燮,这个意见玄同甚是赞同。
我们生于衰世,犹喜尚友古人,往往乱谈王仲任、李卓吾、俞理初如何如何,好像都是我们的友朋,想起来未免可笑,其实以思想倾向论,不无多少因缘,自然不妨托熟一点。三贤中唯李卓吾以思想得祸,其人似乎很激烈,实在却不尽然,据我看去他的思想倒是颇和平公正的,只是世间历来的意见太歪曲了,所以反而显得奇异,这就成为毁与祸的原因。思想的和平公正有什么凭据呢?这只是有常识罢了,说得更明白一点便是人情物理。懂得人情物理的人说出话来,无论表面上是什么陈旧或新奇,其内容是一样的实在,有如真金不怕火烧,颠扑不破,因为公正所以也就是和平。《礼运》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是一句有常识的名言,多么诚实,平常,却又是多么大胆呀。假如这是某甲说的,说不定也会得祸,幸而出于《礼记》,读书人没有办法,故得幸免,不为顾亭林辈所痛骂耳。
我曾说看文人的思想不难,只须看他文中对妇女如何说法即可明。《越缦堂日记补》辛集上咸丰十一年六月二十日条下记阅俞理初的《癸巳类稿》事,有云:俞君颇好为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女,乃贤者未思之过。《妒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而妻不妒,是恝心,恝则家道坏矣。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
李君是旧文人,其非薄本不足怪,但能看出此一特点,亦可谓颇有眼力矣。
李卓吾的思想好处颇不少,其最明了的亦可在这里看出来。《焚书》卷二《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云:“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初潭集》卷三列记李夫人、阮嗣宗邻家女、阮仲容姑家鲜卑婢诸事后,加案语云:李温陵曰,甚矣声色之迷人也,破国亡家,丧身失志,伤风败类,无不由此,可不慎欤。然汉武以雄才而拓地万余里,魏武以英雄而割据有中原,又何尝不自声色中来也,嗣宗仲容流声后世,固以此耳。岂其所破败者自有所在,或在彼而未必在此欤。吾以是观之,若使夏不妹喜,吴不西施,亦必立而败亡也。周之共主,寄食东西,与贫乞何殊,一饭不能自给,又何声色之娱乎。固知成身之理,其道甚大,建业之山,英雄为本,彼琐琐者非恃才妄作,果于诛戮,则不才无断,威福在下也。
此兴亡之所在也,不可不慎也。
此所言大有见识,非寻常翻案文章可比。又卷四“苦海诸媪”项下记蔡文姬王昭君事,评云:“蔡文姬王昭君同是上流妇人,身世不幸,皆可悲也。”又记桓元子为其侄女宥庾玉台一门,曹孟德为文姬宥董祀,评云:“婿故自急,二氏一律,桓公亲亲,曹公贤贤,呜呼,曹公于是为不可及矣。”书眉上有无名氏墨书曰:“上数条卓吾皆以为贤,乃欲裂四维而灭天常耶。”其后别有一人书曰:“卓吾毕竟不凡。”李卓吾此种见解盖纯是常识,与《藏书》中之称赞卓文君正是一样,但世俗狂惑,闻之不免骇然。无名氏之批,犹礼科给事中张问达之疏耳,其词虽严,唯实在只是一声吆喝,却无意义者也。天下第一大危险事乃是不肯说诳话,许多思想文字之狱皆从此出。本来附和俗论一声亦非大难事,而狷介者每不屑为,致蹈虎尾之危,可深慨也。二月中题《扪烛脞存》中曾云:
“卓吾老子有何奇,也只是这一点常识,又加以洁癖,乃更至于以此杀身矣。”但只有常识,虽然白眼看天下读书人,如不多说话,也可括囊无咎,此上又有洁癖,则如饭中有蝇子,必哇出之为快,斯为祸大矣。
《初潭集》三十卷,万历十六年卓吾初落发龙潭即纂此,故曰“初潭”,时年六十二岁。书分五部,曰夫妇、父子、兄弟、师友、君臣,又各分细目,抄集故事,有如《世说》,间附以评论。中国读书人喜评史,往往深文周纳,不近人情,又或论文,则咬文嚼字,如吟味制艺然。卓吾评乃随意插嘴,多有妙趣,又务为解放,即偶有指摘亦具情理,非漫然也。卷十一“儒教下”云:
鲁季孙有丧,孔子往吊之,入门而左,从客也。主人以玙铡?鬃泳锻ザ鳎锥显唬员τ袷眨┲瘫┖≈性病
评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