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3:周作人-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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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椟磨墨濡笔,作数行字,然蒙绕如蛇蚓,卒无一字可辨识。
段柯古《支诺皋》云,鬼书不久即漫灭,及晓纸上若煤污,无复字也。虽其迹不同,鬼之能书则较然可见,不知鬼无形质,何以能运用器物如此。
《丁志》卷一云:
鲁哀公祖载其父。孔子曰,设五谷囊乎。公曰,五谷囊者起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恐魂之饥,故作五谷囊,吾父食味含哺而死,何用此为。见《艺文类聚》引《丧服要记》。
此殆《颜氏家训》所谓粮罂,今越俗送葬犹用之,取陶器有盖者,子妇率孙曾男女凡有服者各于祖筵夹品物实其中,严盖讫,各以绵线绕其外,或积之数十百层,既窆而纳诸圹。
案,此种陶器出自特制,约可容一升,俗名盎打头瓶,不知字当如何写,范寅《越谚》中亦未收。《丙志》卷三记慈谿事,云邻人有作夜牌头者,注云,此称越亦有之,盖生人之役于冥者。宁波绍兴语多相通,夜牌头正是其一,唯《越谚》亦失载。又卷二云:越俗有所谓关肚仙者,能摄逝者魂灵入腹中,与生人对语,小说家多有记其事者,或冤魂所附,或灵鬼凭之以求食,但与今异其名尔。余曾于亲串见女巫为之,语含胡不甚可辨。间从问者口中消息钩距之,盖鼓气伪为者居多。慈谿谓之讲肚仙。
以上各节涉及鬼事,虽语焉不详,但向来少见纪录,而学老师著书志本在资劝惩,文字又务雅正,却记述及此,虽是零星资料,亦足珍矣。其次关于俗语者亦复不少,今略抄数则,《甲志》卷四云:道光中萧山有王阿二者以妒奸杀女尼十一人,谳定磔之省城。至今萧山人赌牌九者,得丁八一,辄目以“王阿二起解”。
盖此戏数牌之点数,以多寡为胜负,又分文武,三点为丁,八点有二六三五两牌,皆武也,以丁侣八,除十成数只余一点,莫少于是。他牌虽同为一点,有文牌者,如重四之八为人牌,重二为长二,重幺为地牌,重三为长三,幺三为和牌,幺五为短六,幺六为短七,皆属文,可侣他牌成一点,皆足以胜之,极言其无幸免也。案,骨牌名称除汁点者外,民间尚有俗名,如重二为板凳,幺五为拳头,或曰铜锤,幺六为划楫、重五为梅花,皆取象形,唯五六称为胡子,则义不可晓。幺二称钉子,二四转讹或称臭女婿,盖因其为武牌,唯与幺二配成至尊,若侣他牌则遇同点数之文牌无不败者,世轻之为臭,平常亦称为二四。《乙志》卷二云:《宋书·乐志》载晋咸康中散骑侍郎顾臻表云,末世之伎,设礼外之观,足以蹈天,头以行地,云云。今越中亦有此戏,谓之竖蜻蜒。龙舟竞渡,或于小艇子上为之,艇狭而长,画鳞为龙形,两舷各施画楫十余,激水如飞,一人倒植鹢首,屹然如建铁柱,谓之竖老龙头,可以经数时之久。
又卷四云:
货郎担越中谓之袋络担,是货杂碎布帛及丝线之属,其初盖以络索担囊囊炫且鬻,故云。小皋部邻沈媪有二子,曰袋络阿八袋络阿九,并以其业名。
《丙志》卷四云:
越俗患顽童之好狎畜狗若狸奴或为所爪啮也,曰骑猫狗者娶妇日必雨;患其好张盖而敝之也,曰非暑若雨及屋下张盖者躯不复长。皆投其所忌,缪为之说以惧之,然寻常鞭挞所不能止者,无勿帖然不敢犯。
上边所记未见于他书,均颇有意思,拣择出来,也是民俗研究的好材料。
中国古来是那么一派学风,文人学者力守正宗,唯于不经意中稍或出轨,有所记述,及今视之甚可珍异,前人之绩业只止于此,我们应知欣感,岂得再有所责求耶。自己反省虽途径能知,而缺少努力,且离乡村已久,留滞都会中,见闻日隘,不能有所成就,偶读茹三樵《越言释》,范啸风《越谚》,平景孙《玉雨淙释谚》诸书,但有感叹,今抄《四志》亦复如是也。三十三年十一月十日,东郭生记。
□1945 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东郭生
□收入《立春以前》
焦里堂的笔记
清朝后半的学者中间,我最佩服俞理初与郝兰皋,思想通达,又颇有风趣,就是在现代也很难得。但是在此二人之外,还可以加上一个,这便是焦里堂。《雕菰楼集》以及《焦氏遗书》还是去年才买来的,《易余■录》二十卷却早已见到了,最初是木犀轩刻板的单印本,随后在“木犀轩丛书”全部中,其中还有焦君的《论语通释》一卷。《■录》本是随笔,自经史政教诗文历律医卜以至动植无不说及,其中我所最喜欢的是卷十二的一节,曾经引用过好几次,现在不禁又要重抄一遍,其文曰: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
惟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
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
焦君这里自述其家学,本来出于《礼记》,而发挥得特为深切着明,称为圣人不易,确实不虚。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卷下论权第五条,反对释教化的儒生绝欲存理之主张,以为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后又申明之曰:“夫尧舜之忧四海困穷,文王之视民如伤,何一非为民谋其人欲之事,惟顺而导之,使归于善。”戴氏此项意见可以说是与古圣人多相合,清末革命思想发生的时候,此书与《原善》均有翻印,与《明夷待访录》同为知识阶级所尊重。焦里堂着《论语通释》及集中《性善解》等十数篇,很受戴氏的影响,上文所引的话也即是一例。本是很简单的道理,而说出来不容易,能了解也不容易,我之所以屡次引用,盖有感于此,不仅为的我田引水已也。
但是这里我想抄录介绍的却并非这些关于义理的话,乃是知人论世、实事求是的部分,这是于后人最有益的东西。如卷八有一则云:《汉书》霍光传,光废昌邑王,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如淳曰,以珠饰襦也。晋的曰,贯以为襦,形若今革襦矣。按此太后即昭帝上官皇后也,外戚传言六岁入宫立为皇后,昭帝崩时后年十四五,当昌邑王废时去昭帝崩未远,然则太后仅年十四五耳,故衣珠襦。读诏至中,太后遽曰止,全是描摩童稚光景,说者以为班氏效左氏“魏终和戎”篇后羿何如之笔法,尚影响之见也。晋灵公立于文公六年,穆赢常抱之,至宣公二年亦仅十四五耳,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熊蹯不熟,杀宰夫置诸畚,皆童稚所为。故读史必旁览博证,其事乃见。仅就一处观之,则珠襦之太后以为老妇人,嗾獒之灵公且以为长君,以老妇而着珠襦,以长君而弃人用犬,遂出情理之外矣。
此则所说,可谓读书的良法,做学问的人若能如此用心,一隅三反,自然读书得间,能够切实的了解。这一方面是求真实,在别方面即是疾虚妄,《■录》卷二十中实例很多,都很有意思,今依次序抄录数则于后:《鹤林玉露》言,陆象山在临安市肆观棋,如是者累日,乃买棋局一副,归而悬之室中,卧而仰视之者两日,忽悟曰,此河图数也,遂住与棋对,棋工连负二局,乃起谢曰:某是临安第一手棋,凡来著者俱饶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饶得某一先,天下无故手矣。此妄说也。天下事一技之微非习之不能精,未有一蹴便臻其极者,至云河图数尤妄,河图与棋局绝不相涉,且河图当时传自陈希夷者无甚深奥,以此悟之于棋,遂无敌天下,尤妄说也。此等不经之谈,最足误人,所关非细故也。
《西阳杂俎》记一行事,言幼时家贫,邻母济之。后邻母儿有罪,求救于一行,一行徙大瓮于空室,授奴以布囊,属以从午至昏有物入来其数七,可尽掩之。奴如言往,有豕至,悉获置瓮中。诘朝中使叩门急,召至便殿,玄宗问曰,太史奏昨夜北斗不见,何祥也?一行请大赦天下,从之,其夕太史奏北斗一星见,凡七日而复。按一行精于天算,所撰《大衍术》最精,然非迂怪之士也,当时不学之徒不知天算之术,妄为此言耳。近时婺源江慎修通西术,撰《翼梅》等书,亦一行之俦也。有造作《新齐谐》者称其以筒寄音于人,以口向筒言,远寄其处,受者以耳承之,尚闻其声。又称其一日自沉于水,或救之起,日,吾以代吾子也,是日其子果溺死。此傅会诬蔑,真令人发指。嘉庆庚申六月阮抚部在浙拒洋盗于松门,有神风神火事(余别有记记之,在《雕菰集》),遂有传李尚之借风者。尚之精天算,为一行之学者也,余时在浙署,与尚之同处诚本堂,尚之实未从至松门。大抵街谈巷议,本属无稽,而不学者道听涂说,因成怪妄耳。
《宋史》,庞安常治已绝妇人,用针针其腹,腹中子下而妇苏,子下,子手背有针迹。旧《扬州府志》乃以此事属诸仪征医士殷榘,而牵合更过其实,前年余修《府志》,乃芟去而明辨之。又有一事与此相类,相传高邮老医袁体庵家有一仆病咳喘,袁为诊视,日不起矣,宜急归。
其仆丹徒人,归而求治于何澹庵,何令每日食梨,竟愈。明年复到袁所,袁大惊异,云云。按此事见于《北梦琐言》,亦如庞安常事傅会于殷也。
(案:原本录有《北梦琐言》原文,今略。)所传袁何之事,正是从此傅会。余每听人传说官吏断狱之事,或妖鬼,大抵皆从古事中转贩而出,久之忘其所从来。偶举此一端,以告世之轻信传闻者。
张世南《游宦纪闻》记僧张锄柄事云,张一日游白面村,有少妇随众往谒,张命至前,痛嘬其颈。妇号呼,观者哄堂大哂。妇语其夫,夫怒奋臂勇往诟骂。僧笑曰,子毋怒,公案未了,宜令再来。骂者不听,居无何,妇以他恚投缳以死。此即世所传僧济颠事,大约街谈巷议,转相贩易,不可究诘。乾隆己酉庚戌间,郡城西方寺有游僧名兰谷者,出外数十年归,共传其异,举国若狂,余亦往视之,但语言不伦,无他异,未几即死。至今传其事者尚籍籍人口,大抵张冠李戴,要之济颠嘬颈之事,贩自张锄柄,而张锄柄之嘬颈,不知又贩自何人,俗人耳食,多张世南“往往传诸口笔”之书,遂成故事矣。宋牧仲《筠廓偶笔》,记扬州水月庵杉木上,伊然白衣大士像,鹦鹉竹树善才皆具,费滋衡亲验此木,但节间虫蠹影响略似人形,作文辨其讹。
这几则的性质都很相近,对于世俗妄语轻信的恶习痛下针泛,却又说的很好,比普通做订讹正误工作的文章更有兴趣。我们只翻看周栎园的同书和禹门福申的续同书,便可看见许多相同的事,有的可以说是偶合,有的出于转贩,或甲有此事,而张冠李戴,转展属于乙丙,或本无其事,而道听涂说,流传渐广,不学者乃信以为真。最近的例如十年前上海报上说叶某受处决,作绝命诗云: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案此诗见于《玉剑尊闻》,云是孙黄蕡作,又见于《五代史补》,云是江为作,而日本古诗集《怀风藻》中亦载之,云是大津皇子作,《怀风藻》编成在中国唐天宝之初,盖距今将千二百年矣。此种辨证很足以养成读书力,遇见一部书一篇文或一件事,渐能辨别其虚实是非,决定取舍,都有好处,如古人所云,开卷有益,即是指此,非谓一般的滥读妄信也。
焦里堂的这些笔记可以说是绣出鸳鸯以金针度人,虽然在著者本无成心,但在后人读之对于他的老婆心不能不致感谢之意。焦君的学问渊博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才能有独自的正当的见解,回过去说,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思想的问题,假如这一关打不通,虽是有学问能文章,也总还济不得事也。
关于焦里堂的生平,有阮云台所作的传可以参考,他的儿子廷琥所作《先府君事略》,共八十八则,纪录一生大小事迹,更有意思。其中一则云:湖村二八月间赛神演剧,铙鼓喧阗,府君每携诸孙观之,或乘驾小舟,或扶杖徐步,群坐柳阴豆棚之间。花部演唱,村人每就府君询问故事,府君略为解说,莫不鼓掌解颐。府君有《花部农谈》一卷。
案焦君又着有《剧说》六卷,其为学并不废词曲,可见其气象博大,清末学者如俞曲园谭复堂平景孙诸君亦均如此,盖是同一统系也。焦君所着《忆书》卷六云:
余生平最善客人,每于人之欺诈不肯即发,而人遂视为可欺可诈。
每积而至于不可忍,遂猝以相报;或见余之猝以相报也,以余为性情卞急。不知余之病不在卞急,而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