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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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是朋友借给我的,不能久借不还,我花了整整三天把它看完了。看完之后不免长叹。第一个反应是:这本书为什么中国人不写,而让外国人来写?译者在《前言》中说:“这本书的内容对中国读者已经太陌生,简直好像是讲另一个国度。”又说:“此书对中国古代性生活研究有开创之功。”由此可知,两位译者都是青年人;他们对中国文化史的知识大约仅限于一九四九年以后。他们似乎不知道中国性学的开创之功,应当归之于江绍原、潘光旦、周作人、张竞生。而刻佣双梅景暗丛书》的叶德辉,尤其不能说他不是中国性学的开创人。
周作人在北京大学收集猥亵民歌,至今无法印出。张竞生大张旗鼓地推动性学,却被“小江平”等人搞坏了,在“千夫所指”之下,丢掉北京大学教授之职,回去隐居。
他的《性史》终于没有写成。
高罗佩很敏锐地看出,中国在唐代以前,有不少性学文献。不论属于儒家或道家,都是把两性关系看作养生延寿之道。尽管它们的理论有不少虚妄,但它们还是属于医学卫生的严肃的著作。宋代道学兴起以后,唐以前的许多房术文献很快就被禁止得亡佚了。
作者还提出一个很值得思考的论点。他以为,房中术是很早的中国文化,印度教中的密宗,也讲究两性交合,是受到中国的影响,然后再从印度,经过西藏,反馈到中国。
这个论点,我以为是非常正确的。由此,就可以说明,为什么宋元以后,中国古代的房中书日渐亡佚,很少流传,儒家与道家讳言房术。而元明二代的房中书,分明是密宗经典的译本,而其内容,却有中国古代房中术的遗迹。甚至,明清二代的中国人,看到雍和宫里的欢喜佛,都以为是西藏传来的藏佛,而没有人敢于设想这些造像的原始形态,正是“天老教轩皇”的图本。
高罗佩毕竟是一个外国人,他收集中国人的性生活资料,还不够充分,如果没有叶德辉的那些刻本,他这部著作,恐怕未必能写成。他说中国人的性生活中,病态现象极少,这就因为他没有见到这一方面的文献资料。其实,记录性虐狂、变态性欲的资料,在历史中公然记录的,已不算少,何论笔记、野史、杂书中的许多记载?
关于中国近代的房中书,作者也没有见到,甚至还没有知道书名。因此,他这部著作,只能名为《中国古代的性生活》,而在明清两代的叙述中,显得很薄弱。我在《也是园书目》中见到属于“房中”的书四种:一、《端必瓦成就同生要》一卷二、《因得啰菩提手印道要》一卷三、《大手印无字要》一卷四、《女丹经》八卷前三种显然是密宗经典的译本,《女丹经》有八卷之多,很可能是汇集古代房中书的道家遗书。《也是园书目》是明末清初写定的,也是园藏书散出之后,收得这些书的藏书家就不敢把这些书收入目录,因而这四部书就无迹可寻。但是,我相信,这些书还不至于全部亡佚,可遗憾的是中国人还不敢研究。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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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雁
姜白石解连环词上片有四句云:
“为大乔能拨春风,
小乔妙移筝雁;
啼秋水、柳怯云松,
更何必、十分梳洗?”
这四句句法整齐,“为”字是领字,在歌唱的时候,是一个衬字。大小乔指两个歌姬,一个能拨阮咸,一个善于弹筝。在筝声响起的时候,音乐感动心灵,两个歌姬都显得眉眼间有愁怨之情,使鬓发也松下来了。这样,她们就使人感到很美,用不到十分加意于梳妆打扮了。
我把“春风”解释作阮咸,因为调养乐器的动词,只有阮咸和琵琶用“拨”。奏阮咸可以简称“拨阮”。在这首词中,“春风”肯定是指阮咸而不是琵琶。何以见得?因为第三句只照顾到筝,而不联系以大乔奏的乐器。筝与琵琶都是主奏乐器,而阮咸常常是伴奏乐器。所以我把“拨春风”解作“拨阮”。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二句、第三句已被人读成:“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
我看到过的最早的标点本,是一九三○年十一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白石道人词笺平》,著者是陈柱尊。以后,差不多所有姜白石词的注释本,都用这样的读法:把第二句改为五字句,而把“雁”字和“啼秋水”结合为一句。这样断句,根据的是万树编的《词律》。此书中所选定作为标准格式的是一首蒋捷的解连环,这两句是“编琼甃小台,翠油疏箔”。此外,还可以参看其他两宋词人所作解连环词,例如周邦彦词云:“似风散雨收。”杨无咎词云:“但只觉衣宽。”张东泽词云:“更细与品题。”它们都是以一字领四字的五字句,姜白石这一句的句法,确是和它们不合。但是,周邦彦是知音律,自己能作曲配词的,他定下了句格,不知音律的词人就只能依着他的句格写,而不敢改变。姜白石也是一个知音律的词人,他也能作曲配词,他作解连环词,在句法上略有改动,而不妨碍曲律,有何不可?现在,硬要把姜白石的词句合于周邦彦的句格,削足适履,使这一句成为非常欠通的“小乔妙移筝”,虽然成为一个五字句,但还不是一字领四字的五字句,而是二三句法,其实改了还是不合。许穆堂《自怡轩词逊收录了姜白石这首词,他以为这是一个九字句,读作“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加了一个注:“小乔下九字断句,与周作不同,想可不拘。”这是他想不出办法来解决这个疑问,只好两句并一句读,却不知从来没有这样的词句。
《乐府杂录》云:“筝只有宫、商、羽、角四调,临时移柱,以应二十八调。”可知移柱是为了配合各种宫调,是弹筝的特技。王建《宫词》云“玉箫改调筝移柱。”晏叔原词云:“却倚鹍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姜白石也有“玉友金焦,玉人金缕,缓移筝柱。”筝有十三弦,一弦有三柱,共三十九柱,斜列如三行飞雁,故又称筝雁。
贺方回词云:“秦弦络络呈纤手,宝雁斜飞三十九。”洪景伯词云:“风鬟飞乱,寒入秦筝雁。”赵虚斋词云:“何人金屋,巧啭歌莺,慢调筝雁。”晁次膺词云:“旧曲重寻,移遍秦筝雁。”这里更是明白说出“移筝雁”了,可以证实姜白石的词句肯定是“小乔妙移筝雁”,而“移筝”是不通的。可是,夏臞禅校注姜白石此词,却肯定“移筝不误”。这已使我诧异,底下又引冯延已词“谁把钿筝移玉柱”来作证明,真是不可思议。冯延已明明说是“移柱”,夏老却用来证明“移柱”即“移筝”。
姜白石把五四结构的两句改为六三结构,自有他的音乐根据。读者只能依据文义断句,移的是筝雁(柱),而不是筝,那就不能为“雁啼秋水”这个成语所迷惑,而硬把一个“雁”字拉下来。
“啼秋水”是一个用得很巧的双关语。既以筝柱比之为雁,于是词人就以筝声比之为秋水上的雁啼声。元代词人吴元可词云:“弹筝旧家伴侣,记雁啼秋水,下指成音。”
但“秋水”又为历代诗人用以比拟妇女美目之词,故“啼秋水”亦可作“泪眼”解。张子野词“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草堂诗余》即引白居易诗“双眸剪秋水”来作注释。姜白石这一句即转到弹筝人的姿色。柳,指眉;云,指头发,故下句云:“更何必十分梳洗?”如果把“雁啼秋水”连结成一句,则上句成为不通的“移筝”,下句“柳怯云松”也无法理解了。
不过,周邦彦诸人所作,“水”字处是韵,故夏臞禅亦在“雁啼秋水”句下用句号。
现在,我既以“雁”字还给上句,则尽管“水”字仍是韵脚,却只能用逗号了。这是乐句与词句的参差,对歌唱没有影响。杨升庵《词品》中已说明这一现象,万树《词律》中也常有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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莼羹
今天收到《读书》第九期。看了一篇蒋竹荪的《一字之谜》,从梁实秋的一篇文章说起,谈到了《世说新语》中那一句“千里莼羹,未下盐豉”的问题,于是,这个从宋朝人开始提出的疑问,又展开了一番讨论。
梁实秋据唐人赵璘所著《因话录》中一条,以为“未下”乃“末下”之误。“千里”和“末下”都是地名,因而感到翻译中国古书之难。
蒋竹荪以为江苏溧阳有千里湖,可以为地名之说作证。但“末下”是地名,却不见载籍。因此,他以为“未下”不误。
赵璘以为莼羹不用盐豉调味,故肯定“未”字必为“末”字之误,然而他又说不出“千里”和“末下”这两个地方在哪里。
梁实秋又引了杜甫、梅圣俞、黄庭坚的诗,都说莼羹应用盐豉调味,因而愈加感到“难以索解”。
蒋竹荪又从《齐民要术》中找到许多资料,都可以证明做莼羹是应当用盐豉的。于是他对“未下盐豉”这一句作了新的解释:“其中隐含如下盐豉,将比羊酪更美之意。”
又说,“这是所谓文字简奥处。”
以上是这一番讨论的纲要。接下去谈谈我的意见。
陆机是东吴人,向来为中原人瞧不起。陆机到洛阳,洛阳人士都称之为“吴儿”、“伧父”。王武子拿羊奶来夸傲陆机,问他:“你们江东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它?”陆机回答说:“有千里莼羹,未下盐豉。”
莼羹,就是莼菜汤。盐豉,就是盐和酱油,江南的莼菜,盛产于松江的泖湖。古时泖湖极大,有长泖、圆泖、大泖,合称三泖。宋元以后,逐渐被围垦,湖面愈小,青浦的淀山湖,只是泖湖的一角。泖湖,古代称为茆湖。茆,就是莼菜的古名。由此可见莼菜是我们松江的特产名菜,可惜现在它没落了,产量极少。杭州西湖上菜馆供应的所谓“西湖莼菜”,都是萧山湘湖产品。
泖湖莼上酒席供应的都是春天采取的嫩叶,称为“春莼”。到了秋天,叶大而老,称为“秋莼”。明清以来,我们松江诗人赋咏的,都是春莼,而两浙诗人所赋咏的,往往用“秋莼”字样,朱竹垞诗集中就有好几首诗词提到“秋莼”。这或许是用张翰“秋风起而思莼鲈”的典故。但这个典故,不能证明江东以秋莼为美味。
莼菜汤是一种清香的汤,江南人家做此汤,从来不加盐豉。《齐民要术》和杜甫、梅圣俞诗中所说,都是北方人吃法,大约陆机在洛阳已知道北方人不会吃莼菜,不免有些笑他们外行。王武子以臊腻的羊奶来夸傲中原食物之美,陆机以清淡的莼羹来夸傲江东食物之美,顺便讥笑了北方人不会吃莼菜。所以他回答说:“千里莼羹,未下盐豉。”
他的意思是说:下了盐豉,就不能与羊奶比了。
现在还有一个“千里”,至今无法讲通。溧阳有千里湖,但没有听说过溧阳莼菜。
我怀疑这个“千”字,恐是误字。金山县有一个镇,名为“干巷”,正在泖湖边上(古代),可能在古代,名为“干里”。古地应用“里”字的,后世都改用“镇”、“巷”等字,说不定干巷就是干里,而干里是莼农集中之地,故曰“干里羹”。金山人至今还称泖湖一带地区为“泖里”,或写作“泖里”。有人编过一部《干巷志》,我没有见过,不知书中有无讲到地名的起源。
赵璘《因话录》中没有这一条关于“莼羹”的记载,大约梁实秋记错了。我记得这一条见于宋人笔记中,但一时也无从查起。
一九九一.十.二十三
[附录]
《莼羹》一文的补充章锡良
施蛰存先生于十月二十三日的《新民晚报》副刊上的《莼羹》中说:“赵璘《因话录》中没有这一条关于‘莼羹’的记载,大约梁实秋记错了。我记得这一条见于宋人笔记中,但一时也无从查起。”
施先生不愧为一位严肃的学问家,确是梁实秋先生记错了。经笔者查考,施先生所说见于宋人笔记中,是不错的。在宋代有一部与赵璘的书同名的《因话录》,作者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