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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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成熟的时候,它那长满了刚鬣的外皮自己会得裂的。但它的主人却不等到这时候,就把它取下来了。那是怕鸟雀和松鼠会趁它破裂的时候偷吃去。人们取栗子的方法是先用长竹竿打它下地,然后用一个长柄的竹钳子来夹起扔进一个大竹箩里去。这样,它虽然有可怕的刺毛,也无法逃免它的末劫了。我每天看见老妇人在仰面乱打那些结满了果实的树枝,而许多小孩子在抓着一个与他们的身子一样长的竹钳子奔走捡拾的时候,又不禁会忆起古诗“八月扑栗”的句子,这个扑字,真是体物会心而搜索出来的。
这几天,树上的栗子差不多完了,但市上却还在一批一批的出来。这是因为近年来外销不畅,而这又是一种可以久藏的干果。但是,抱歉得很,除了把它买来煮猪肉当菜吃之外,我却不很喜欢吃栗子。至于柿子呢,虽然从前也不很喜欢它,而现在却非常欣赏它了。我发现我对于果物的嗜好,是与它的颜色或香味有关系的。栗子就因为特别缺乏于这两个条件,所以始终被我摈斥了。这里,你许会问我:柿子并不是近来才变成美丽的红色的,何以你到如今才嗜爱它呢?是的,这必须待我申述理由。原来对于柿树的趣味,确是新近才浓厚起来的。记得幼小的时候,在我家的门前有一个荒废了的花园。
那园里有一个小池塘,池塘旁边有一株大柿树。这是我所记得的平生看到的第一株柿树。
不幸那柿树每年总结不到几十个果实,虽然叶子长得很浓密。当柿叶落尽的时候,树上再也看不见有什么柿实,于是在我的知识中,向来以为秋深时的柿树也像其他早凋的树木一样,光光的只剩了空枝。
现在,我才知道不然。柿树原来是秋天最美的树。因为柿实殷红的时候,柿叶就开始被西风吹落了。当柿叶落尽的时候,挂满树枝的柿实就显露出它们的美丽来了。而且,这里的柿树的生殖力又那么强,在每一株树上,我们至少可以数到三百个柿实,倘若我们真有这股呆劲,愿意仔细去数一数的话。于是,你试想,每一株树上挂着三百盏朱红的小纱灯,而这树是绵延四五里不断的,在秋天的斜阳里,这该是多么美丽的风景啊!
我承认,我现在开始爱吃柿子了。
但其理由并不是因为我发现了它有什么美味——事实上,曾经有许多柿子欺骗了我,使我的舌头涩了好久,而是因为我常常高兴在把玩它的时候憧憬着那秋风中万盏红灯的光景。俞平伯先生有过一联诗句,曰:遥灯出树明如柿,倦桨投波蜜似饧;这上句我从前曾觉得有意思,但只是因为他把遥灯比做柿一般的明而已。至于“出树”这两个字的意思,却直到现在才捉摸到。可是一捉摸到之后,就觉得他把灯比之为柿,不如让我们把柿比之为灯更有些风趣了。
当这成千累万的小红纱灯在秋风中一盏一盏地熄灭掉,直到最后一盏也消逝了的时候,人们也许会停止到那里去散步了。于是天天刮着北风,雨季侵袭我们了。在整天的寒雨中,那些梅树会得首先感觉到春意,绽放一朵朵小小的白花了。我怀疑梅花开的时候,是否能使我觉得这个公园比柿子结实的时候更为美丽?因为我仿佛觉得梅树是栽得最少的一种。但一个已在这公园中散步了三年的同事告诉我,并且给我担保,梅树的确比栗树和柿树更多。他说:“当梅花盛开的时候,你不会看见柿树了,正如你在此刻不看见梅树一样。至于栗树呢,即使当它结实的时候,也惟有从山上,或最好是飞机上,才看得出来。”
既然人人都说这公园里的梅花是一个大观,当然我应该被说服了。好在距离梅花的季节也不远了,关于那时候的景色,我必须等亲自经验过后才敢描写。不过,使我奇怪的是,本地人仿佛并不看重他们的梅花。他们的观念跟我们不同。我们在一提起梅树的时候,首先就想到梅花,或者更从“疏影横斜水清浅”这诗句,连想到林和靖,孤山,放鹤亭,等等;而他们所想到的却是梅子。我们直觉地把栗与柿当作果树,而把梅当作花树。他们却把这三者一例看待。我想,即使柿与栗都能长出美艳的花来,也不至于改变了他们的观念。因为花与他们的生活没有关系。一个摘柿子的妇人曾经对我说,明年是梅子的熟年,市上将有很好的糖霜梅和盐梅。她并且邀我明年去买她的梅子,但是她始终没有邀我在新年里去看梅花。多么现实的老百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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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图书馆
昨天,一个曾经做过初中教员的师范学院的新生写给我一封信。她,显然很愉快地描写了她的学校生活,一切都满意。但对于图书馆,她却抱怨了。她说,从前做教员的时候,可以同时借好几种书,现在却只能借三本了;从前可以自己到书库里去拣书,现在却必须凭着目录卡填借书券了。她以为,最坏的是,她所不知道的,然而也许会使她发生很大的兴趣,甚至有益于她的知识的书,现在已没有机会发现在她书桌上了。
是的,我很同情于她的话,并且,我想,一切对于图书馆有感情的大学生,一定也同情于这个“新鲜人”对于她的新环境的第一个失望。也许这是她的唯一的失望,但同时也将是在她毕业以前永久的失望。从私家藏书楼变成公众图书馆,这不能不说是欧洲文明所赐给我们书呆子的一种最好的制度,我们如今还要向它去吹毛求疵,诚然近乎苛酷了。但是,我们倘若想到它的严酷的借书条件给予一个正在贪得无厌地吞噬一切书本的青年的痛苦是多么严重,则我们的责难似乎也应该是正当的了。
据我个人的经验,使我发生兴趣的书,当然,同时也必然使我得益的书,几乎是没有一本是我蓄意要去找来看的。在某一个机会中,一本向不为我所知道的书落在我手里,而使我为它迟睡了二小时或三小时,这是读书人的最大的乐趣,然而一翻目录卡借书的大学生是被剥夺了这幸福了。固然,你可以替他设计,让他胡乱挑选一张书目卡填好送给管理人,然而这是一种失败多于成功的冒险。因为十个好的书名,常常不能代表九本好书的。有许多书,只要你一翻开卷首的叙或目录来,你就可以决定它不是你所愿意看的。然而,当一个管理员从书库里把它抽出来交给你以后,你虽然想在二分钟之内就还给他,恐怕也有点不好意思吧?在一个违心的情状之下,勉强拖一本明知不会看完——或甚至看一二页——的书回到你的书斋里去,这是一日中多么不痛快的事啊!
一走进图书馆,立刻就找到他的书目卡的人,决不是一个热心的读者。他不过是借一本他所知道的,能够从此中获得其研究或参考资料的书而已,当他借到了他所要的书,他所需要的也许只是其中的一章,一节,或一句,而决不是全部。因此,我知道他决不会把这本书从头到底看完的。反之,倘若是一个在许多书目卡抽屉中胡乱寻找的人,你可以知道他今天有了一日或半日的余暇,他正在替自己找一本可以使他不至于虚费此一日或半日光阴的书了。对于这样的借书人,倘若管理员愿意允许他自己到书库里去找书,我想,他必然会非常感激的。然而,一个守规则的管理员是不会这样慷慨的。
现在,许多书店老板都知道了买书的人很少是决意要某一本书而光降的了,所以他们已不再把他们的商品珍秘地陈列在橱里,而是五花八门地展览在庞大的书摊上了。许多青年人围在书摊上,玩弄这一本,翻看那一本,终于他至少会买一本回家去,于是,书贾庆祝他的成功了。然而一个图书馆长,倘若你贡献他这个意见,一定会说这必然是图书馆的失败。他所注意的常常是办事的秩序,而不是读者的方便。而这恰巧是双方冲突得最剧烈的一点。
其次,我又想到,借书限制册数,也同样是一个苦痛。有些书果然是应当从第一册第一章看起,但大多数的书似乎不必这样系统地阅读。全部在三册以上的书,倘若只许我借出三册,那似乎就责成我从第一册读到第三册末尾之后,才能更换了。再说,限制每次借三册,已经是很好的条件了,现在我们还有每次只准借一册的图书馆呢。说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昆明的翠湖图书馆来了。那里的章程是每次限借一册,每人可以更换三次。那就是说每人在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可以从那里借三册书看。然而,因为借一册书所费的时间太久了,没有一个读者能够在“时间已届停止借书”的木牌挂出来以前赶交第三册的。我曾经在那里借看一部通海县志,全书四册,我就在借书券上写了四册,但等了半点钟,从楼上一个吊篮里颁发下来的却只有第一册一本。天啊,你知道志书的第一册里面有些什么文章?序文,序文,序文,凡例,疆城,星野,好,完了。于是,大略翻看一二篇序文之后,我就把它掩拢来,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闭目凝神了半点钟。
我想,现在去换第二本出来,大概不至于对不起那位忙碌的管理先生了吧?于是我重填一张借书券。这回是指定要第三册了,因为我从第一册目录知道我所要的材料是在第三册里。于是,照例又得等三十或四十分钟,我的书发下来了。捧回到座位上去一看,却是第二册。于是仍又捧到柜上去交涉,管理员说:“刚才看了第一册,现在不是应该看第二册吗?”我说:“不错,先生,你的话也不错,但是这并不是小学教科书,我不必一定要看第二册的,况且,况且,我在借书券上写明了要第三册的。”那管理员检出我的借书券来一看,自言自语的道:“哦,我想你是写错的,给你改了。你再填一张罢。”
于是我再填一张券,于是再等半点钟。于是领到我的第三册通海县志,于是,在十余分钟之后,“停止阅览”的木牌挂出来了。
一个善于欣赏书籍的读者,当他得到一本值得欣赏的书之后,他不仅是热心地读它,而且还得玩弄,或说摩挲它。借来就看,看过就还,对于一本好书,这是最杀风景的待遇。多数书呆子,像我一样,喜欢把心爱的书放在常常看得见的一个书架上。新买来的书,不一定就看,让它在书架上搁几天,然后,在一个兴致最好的时候,翻开来看了。
这正如我们对于一个朋友,必须到交情相当深密以后,才愿意和他娓娓谈心一样。因此,若是从图书馆里去借书看,这一册书就无法成为我的密友了。多数人宁愿自己花钱买书——假如他有足够的财力,而不喜欢进图书馆,恐怕都为了这个缘故。
至于图书馆里的阅览室,我们也有许多理由可以加以微辞。简要地说来,我觉得它太没有“个人的气氛”(privacy)了。你知道一个良好的读书环境,必然是最“个人的”。
董仲舒读书为什么一定要“下岜呢?我们可以引一句查尔士·兰姆的话来回答:“withinthefourcurtainsheisabsolute.theyarehismareclausum.”一个能容一二百人的阅览厅,如何使一个读者舒服地感觉到这是他的“禁海”呢?
现在,让我们来描写一个理想的阅览室。我以为,一个图书馆必须要有许多阅览室,譬如说,五个,六个或十个,每个阅览室应当最多容纳十个到十五个读者。再多,那就是一个教室了。一个阅览室的布置应该恰如一间会客室兼燕居室一样。有沙发,也有圈椅;有圆桌,也有茶几。谁愿意排班似地正襟危坐着看书呢?让我们可以自由坐倚,让我们可以抽烟喝茶,让我们可以随时掩卷,绕着一个桌子踱几步,甚至让我们可以和同来的朋友或不相识的同志谈几句天。当我们要从书中抄录一点什么的话,让我们有一个供应着文具的写字桌,像银行或邮局的那个一样。这样的要求并不太奢,为什么没有一个图书馆愿意试一试呢?如今,搬在内地的大学,常常感觉到没有一个大厅足以作为阅书室之用。对于这种烦恼,我总觉得是多余的。倘若每一系有一个小小的,然而舒服的阅览室,使我们的青年读者有一个知识的“禁海”,岂不比一个大杂耍场式的阅览厅更好呢?而这正是可以利用内地的大宅院,不必加以改造而轻易地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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