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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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你可以走进那最小的但是最精致的“茶之沙龙”(Salon de The),占据一个铝质的流线型的椅子,你要一杯茶或一杯柠檬水,要一碟糖或一碟蜜饯樱桃,抽烟不抽?
随便。
你会等到两个黄种的青年绅士进来,他们说很漂亮的巴黎话向那很漂亮的法国女店员要一些吃的,也许,他们还高兴挑逗她几句。你以为这一定是安南青年了。并不,当他们自己谈话的时候,你会很高兴地,然而是很意外地听到他们用中国话了。
“不行,我要赶九点十五分的奥多累(Auto—rail)到海防去。今晚办不到。”
“明天去也可以,海防。”
“不行,船已经到了,今天已经卸了货。非赶明天清早装上汽车不可。”
“那也何必自己去,那边有人。”
“提单在我身边。”
“多少?”
“不知道。”
“提单上多少?”
“呣?”
“说说有什么关系?”
“哼!”
“嗯?”
“……”
“得啦!明晚回不回?”
“不回。”
“自己押运?”
“这是命令。”
于是他们匆匆地付了帐出门。一个叫着Pousse—Pousse!Le gare,一个慢步进湖滨的榕树林里去了。
于是,倘若你不怕树上面的白鹤遗屎在你肩膀上,你可以跟那青年绅士到树林里走走,那儿有游椅可坐。也有几个卖花的摊子,倘若没有什么人可以送的话,你也不妨买几朵小花,抛在水面上看它载沉载浮,也不能说毫无意思。而况只要你愿意,簪花佩花的人是随时可以邂逅到的。
开着高衩的水红衫子是诱人的,而况高衩中间还露着纤腰。窈窕的东京小女儿早已为全世界好色的新闻记者品题得不必更籍宣扬了。你当然也很容易成为她们的俘虏。然而,你要征服她们却并不同样的容易。
于是你势必在树林里找一个东京女儿捉迷藏。始终是双方喑哑也好,说一些彼此不懂得的话也好。恋爱的捉迷藏,原来并不需要语言。
你如果问:parlez vousf rancais?
她会抿着嘴:non。
这也并不可笑,也许她单会说non或oui,但是没有关系,她虽不会说,可完全听得懂。河内有不少说法国话的人,但是很少法国人。
然而和一个东京小女儿说法国话,也未免是多余的。
你们开始遗弃剑湖的时候,也许会在两株幽闭的大树下,看见刚才在“茶之沙龙”里的一个青年绅士向另一个神秘的褴褛汉足恭足敬地鞠着躬,使你愕然地,轻轻地听见一句:沙扬那拉。
穿过刺桐树荫的Boulevard,你的东京姑娘会带你走进一条黑暗的,但似乎是很清洁的小巷子。推开一扇大木板门,再把你带进一间世外桃源似的纯粹法国风的卧室。你从后间窥探出去,可以看见后面还有一排矮屋,微弱的灯光下,有安南老妇人在做活计或是挥扇。
从语言,手势,或微笑中,她告诉你这是她的家了。
茜色的河内之夜,享受不享受?
无论享受不享受,无论黑夜或白昼,当你匆匆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你不会在那门上发见一块横额的。于是你急于走出那小巷,赶回你的旅馆或办事处了。
明天,后天,你会回想你的浪漫史。你会忆念那个缟衣的或茜红衫的大眼睛的越南少女。于是你会情不自禁地告诉你的朋友或同事。
你的朋友或同事会得纵声大笑,喷一口芳香的Cotab把他的故事告诉你。
“当她从一堆箱子中间伸起头来的时候,我开始认识她,那是在香港到海防的轮船中。过了海防的税关,我认识她,但是她不认识我了。然而我毕竟在这儿重又碰见她,并且,使她重又认识我了。
“细微曲折的节目是无需多说的,总之,我们的交易非常公平。我替她带了一个大箱子经过海防的税关,没有经过检查,而她呢,在她那卧室里招待了我一晚。那就是你所曾去过的。”
“但是,我说,她是能够说中国话的。至少是中国的广东话。”
“你说的是不是左眉角上有一点黑痣的那个?”
“那就不记得了。也许,仿佛有那么一点。”
“但是她不像懂得任何中国话。她脸上没有显出中国话的反应来。”
“这就是东京姑娘的伶俐,也是她的特征。”
“后来?”
“后来我们不认识了。”
“哦,扑朔迷离得很。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你再也不会懂得,倘若我不告诉你。”
“你告诉我什么?”
“我告诉你,这不是一个安南女人。”
“不是安南女人?”
“不是。”
“嗯?”
“jap!”
你会得愕然。仿佛做了一个梦。明天,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会得寻到那小巷子里的木板门边。在那门上,你会看见一块黑地金字的横额,写着:Chambre Meuble a Louer。
(有家具房间出租。)
梦一般的河内之夜,中国的游冶郎在做着茜红色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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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云南大学
昆明终于被轰炸了,云南大学终于也轮到了。据无线电报告员的说法,它已经“Smashed”了。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我感受了一种奇异的情绪的紧张。因为云南大学是最后一个未迁移的国立大学。是最后一个被炸毁的国立大学,尤其因为是我在抗战三年来所任职的地方。我看见云南大学怎么繁荣起来,我看见它怎样成为抗战大后方的一个最高学府,现在,当我离开它不久,它也终于遭逢到这悲壮的厄运。虽说是早已预期着的,但是一旦竟实现了,却总不免使我感到甚大的悼惜。
云南大学的校舍,在抗战以前,恐怕是全国国立大学中最不好的,但是,在抗战以后,无疑地它成为全国国立大学中最好的了。
民国十二年唐继尧省长独资建造的会泽院大楼,是云南大学的主要校舍,它那法国式的杰阁崇楼,是使迁徙到西南去的大学生意想不到的。一个从统一考试分发到云南大学去的江西学生,曾经在他的作文簿上天真地表示了他的惊讶。他以为西陲边僻之区,那得有这样堂皇的建筑物。近二年来,这雄踞在昆明城北,而俯瞰着翠湖的会泽院,不但为数千学生攻读之所,而且举凡一切关系着抗建大业的学术会议,差不多全是借它做会场的,中国工程师学会年会,中国科学社年会,中国经济学会大会,民族学会成立大会,尤其是最可纪念的集会。然而,现在,我想第一个炸弹一定是落在这大楼上的。
国立云南大学的前身是省立云南大学,省立云南大学的前身是私立东陆大学——这是唐继尧省长出资创办的,唐自署东大陆主人,故学校即名“东陆”——而私立东陆大学的前身则为贡院。除掉会泽院及科学馆两座大楼是新造的以外,其余的校舍都是就旧有贡院房舍修葺改造的。这些屋舍,虽然显得破旧,但是从历史意味上讲起来,其对于云南文化的价值,却比那两座洋楼重要得多了。袁树五先生所著滇绎谓“数百年科举人才皆出其中”,而光绪年间又曾“添号舍至五千”,可见当时规模之大。现在这五千间号舍虽已无存,但那画栋雕梁的衡鉴堂与至公堂却还是庄严地存留着。
至公堂现在是云南大学的大礼堂,又兼作大教室用。二梁上还留着一块匾额,文曰“乾坤正气”。我何以还能很清楚地记得这块匾额呢?这是应当提到同事某君的妙语了。
某君是教历史的。因为他的功课排在清晨第一小时,多数学生常常迟到。一个冬天,某君到至公堂去上课,一个学生也没有。等了一二十分钟,才陆续地赶到了。某君便指着这个匾额对学生说:“这里本应该有乾坤正气。可是我来的时候,既不见一个‘乾’,也不见一个‘坤’,只有我这么一团‘正气’而已。”这是至今还流传在学生口中的幽默话,现在呢,我想这孕育乾坤正气的大堂也该毁于敌机了吧。
在会泽院之东,校长住宅之前,有一个小小的六角亭子,这是风节亭。我常常劝在那亭子里温读功课或晒太阳的学生抬起头来霸气书库那块小匾额上的文字。原来这是明末滇贤王锡衮殉节之处。王锡衮,禄丰人,天启壬戌进士,官至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致仕后适逢沙定洲之乱。沙定洲把他拘禁起来,逼他草奏表,请朝廷正式任命他为云南藩镇。王锡衮不屈于威逼虐刑,在这风节亭上作诗一首,绝食而死。这可以算是云南文人之不为伪组织恶势力所移的一个典型。当此国难时期,这个凛凛有生气的亭子屹立在西南一大学府中,实在是对于青年颇有意义的事。然而这个亭子早已欹斜了,早已用三根木头支撑着危局了。经过了这一次的炸震,我想,它即使没有直接受到炸弹,也该已倒坍了吧。
明末永历帝到云南的时候,这贡院又曾经做过这个末代帝王的最后一个行宫。云南大学所可以纪念的倒并不是这一段使人感慨的史实,而是改作行宫的时候所张挂的一副门联。这也是袁树五先生告诉我们的。那联语曰:“文运天开,风虎云龙际会;贤关地启,碧鸡金马光辉。”我觉得这副对联很表示了当时的云南,真是一个中兴根据地的气象。如果吴三桂稍稍有一点国家民族观念,而不演出金蝉寺那一幕叛逆的悲剧来,明朝是不会亡的。然而,明朝终于还是亡掉了。贡院的行宫又冷落下去成为清朝的贡院。渐渐地这贡院又热闹起来,许多文士想从那里在新朝中求官觅爵。热闹了二百余年又冷落下去,到最近又成为抗战建国的文化机关。如今这个文化机关又被摧残了。抱着残书,不免要开始过一种艰苦的流离迁徙生涯的一二千大学生,现在正作何感想呢?如果一想到五华山上,平西王的宫殿也已成为陈迹,我想他们总应该毅然地决定其前路吧。我在这里寄予无限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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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和柿
南寨是长汀郊外的一个大树林,但自从大学迁到这里来之后,它便成为一个公园了。
我们很不容易使僻陋的山城里所有的一切变成为都会里所有的。例如油灯,不可能改成电灯,条凳不可能改做沙发,但把一个树林改成公园却是最容易的事。虽说如此,这公园里还没有一个长椅足以供给我们闲坐。因为此地原来有两个用国父及总裁的名字为题名的公园,那里倒尽有几个长椅,甚至还有亭子,但我们宁愿喜欢这个没有坐处的树林。
我们每天下午,当然是说晴和日子,总到那里去散步。既说是散步,长椅就不在我们的希望中了。何况,倘若真需要坐下来的话,草地上固然也使得,向乡下人家借一个条凳也并不为难。
我到这个小城里的第三天,就成为日常到那里去散步的许多人中间之一了。也许,现在我已成为去得最勤的一个了。这个季节,应当是最适宜于我们去散步的季节了,虽然在冬尾春初或许将更适宜些。因为这是一个绵延四五里,横亘一二里的柿栗梅三种树的果树林。那里的树,差不多可以说只有这三种,若说有第四种树木的话,那是指的少许几株桐子树,而这是稀少得往往被人们所忽略的。
栗与柿是同一个季节的果木,秋风一起,它们的果实就始硕大起来了。栗子成熟得早一些,柿子的成熟期却可参差到两个月以上,因此,由于它们的合作,使我们整秋季的散步不觉得太寂寞了。当我最初看见树上一团团茸茸的栗球,不禁想起了杭州西湖的满觉陇,那是以桂花栗子著名的一个山谷。是的,桂花也是秋季的植物,它予我们的愉快是那些金黄色的,有酒味的花。不知谁有那么值得赞美的理想,在那山谷中栽满了这两种植物,使我们同时享受色香味三种官能的幸福。从这一方面想起来我感到第一个栽种栗柿而遗忘了桂树的长汀人,确是比较的低能了。
栗子成熟的时候,它那长满了刚鬣的外皮自己会得裂的。但它的主人却不等到这时候,就把它取下来了。那是怕鸟雀和松鼠会趁它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