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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施蛰存作品选-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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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巧云就是这个丫环,这个丫环就是潘巧云;而不管她是丫环欤,潘巧云欤,又同时地在石秀的异常的视觉中被决断为剧毒和恐怖的原素了。通常说着“最毒妇人心”这等成语的,大都是曾经受到过妇人的灾祸的衰朽的男子,而石秀是从来连得与妇人的交际都不曾有过,决没有把妇人认为恶毒的可能。然则说是因为石秀看出来的潘巧云和丫环的容貌,都是很奸刁,很凶恶的缘故么?这也不是。石秀所看见的潘巧云和那丫环,正如我们所看见的一样,是在蓟州城里不容易找得到的两个年龄相差十一岁的美女子。这样讲起来,说石秀所感到的感情是恐怖的话,是应当怎样解释的呢?这是仍旧应当从石秀所看见的她们俩的美艳中去求解答的。原来石秀好像在一刹那间觉得所有的美艳都就是恐怖雪亮的钢刀,寒光射眼,是美艳的,杀一个人,血花四溅,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得被称为恐怖;在黑夜中焚烧着宫室或大树林的火焰,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是恐怖,酒泛着嫣红的颜色,饮了之后,醉眼酡然,使人歌舞弹唱,何尝不是很美艳的,但其结果也得说是一个恐怖。怀着这样的概念,石秀所以先迷眩于潘巧云和那丫环,而同时又呆呆地预感着未见的恐怖,而颇觉得有“住在这样的门户里,恐怕不是什么福气罢”的感想。
  呆气地立在衣桁边的石秀,刚想移步,忽听得外面杨雄的声音:“大嫂,石秀叔叔快要起来,你也得替他安排好一套衣服巾帻,让他好换。停会儿再着人到街上石叔叔住过的客店里,把石叔叔的行李包裹拿了来。
  千万不要忘了。“
  接着院子里一阵脚步响,石秀晓得是杨雄出去到官府里画卯去了。稍停了一会,石秀一个人在房里直觉得闲的慌,心想如果天天这样的住在杨雄家里没事做,杨雄又每天要去承应官府,不闷死,也得要闲死,这却应当想个计较才是,这样思索着,不觉的踱了出来。刚走到院子里,恰巧杨雄的妻子潘巧云,身后跟着那丫环,捧着一堆衣服,打上房里出来。那妇人眼快,一看见石秀,便陪着笑脸迎上来:“叔叔起来得恁地早,昨夜安歇得晚了,何不多睡一?刚才大哥吩咐了替叔叔安排衣服,正要拿来给叔叔更换哩。”
  石秀抬头一看,只见她又换了一身衣服。是一袭满地竹枝纹的水红夹衫,束着一副亮蓝丝绦,腰边佩着一双古玉,走路时叮叮的直响,好像闪动着万个琅。鬓脚边斜插着一枝珠凤。衣服好像比昨天的紧小一些,所以胸前浮起着的曲线似乎格外勾画得清楚了。当着这样的巧笑倩兮的艳色,虽说胸中早已有了定见,石秀也不禁脸上微红,一时有些不知怎样回答才是的失措了。
  而潘巧云是早已看出了石秀是怎样地窘困着了。不等他想出回答的话,便半回身地对着那丫环说:“迎儿,你自去把这些衣裳放在石爷房里。”
  石秀正待谦让,迎儿早已捧着衣裳走向他房里去了,只剩了石秀和潘巧云两个对立在屋檐下。石秀左思右想,委实想不出什么话来应付潘巧云,只指望潘巧云快些进去,让自己好脱身出去。无奈这美妇人却好像识得他的心理似的,偏不肯放松他。好妇人,看着这样吃嫩的石秀,越发卖弄起风骚来。
  石秀眼看她把眉头一轩,秋波一转,樱唇里又迸出玉的声音:“叔叔好像怪气闷的,可不是?其实叔叔住在这里,也就和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休要客气。倘气闷时,不妨到后园里去,那边小屋里见放着家伙,可以随便练练把式。倘有什么使唤,就叫迎儿,大哥每天价出外时多,在家时少,还要仰仗叔叔帮帮门户,叔叔千万不要把我们当作外人看待,拘束起来,倒叫我们大哥得知了,说我们服侍的不至诚。”
  石秀看着这露出了两排贝玉般的牙齿倩笑着,旋又将手中的香罗帕抿着嘴唇的潘巧云,如中了酒似地昏眩着答道:“嫂嫂说哪里话来,俺石秀多承节级哥哥好意,收容在这里居住,哪里还会气闷。俺石秀是个粗狂的人,不懂礼教,倘有什么不到之处,还得嫂嫂照拂。倘有用到俺的地方,也请嫂嫂差遣……”
  石秀话未说完,早见潘巧云伸出了右手的纤纤食指,指着石秀,快要接触着石秀的面颊,眼儿乜斜着、朗朗地笑着,说道:“却又来了,叔叔嘴说不会客气,却偏是恁地客气。以后休要这样,叫奴家担受不起……”
  被她这样说着,石秀益发窘急,一时却答不上话。这时,迎儿已走了回来,站在潘巧云身旁。趁着潘巧云询问迎儿怎样将衣服放在石爷房里的间隙,石秀才得有定一定神,把躇的仪态整顿一下的余裕。对于这样殷勤的女主人,石秀的私心是甚为满意了。石秀所得到的印象,潘巧云简直不仅是一个很美艳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善于交际,很洒落,细密地说起来,又是对于自己很有好感的女人了。对于女人,石秀虽然并不曾有过交际的经验,但自知是决不至于禁受不住女人的谈笑而感觉到窘难的。所以,对于当前的潘巧云,继续地显现了稚气的困恼者,这是为了什么呢?在石秀,自己又何尝不明白,是为了一种秘密的羞惭。这种羞惭,就是对于昨天晚上所曾费了许多抑制力而想定了的决断而发生的。自从与潘巧云很接近地对立在屋檐下,为时虽然不过几分钟,而石秀却好像经过了几小时似的,继续地感觉到自己的卑贱。
  但愈是感得自己卑贱,却愈清晰地接受了潘巧云的明艳和爽朗。是的,这在石秀自己,当时也不可思议地诧异着潘巧云的声音容貌何以竟会得这样清晰地深印在官感中。还是他的官感已变成为异常的敏锐了呢?还是潘巧云的声音容貌已经像一个妖妇所有的那样远过于真实了?这是谁也不能解释的。
  这种不由自主的喜悦克服了石秀,虽然感到自己之卑贱,虽然又因此感到些羞惭,但在这时候,却并不急于想离开潘巧云了。并且,甚至已经可以说是,下意识地,怀着一种希望和她再多厮近一会儿的欲念了。石秀假意咳了一声,调了个嗓子,向堂屋里看望了一眼。
  “叔叔里面去坐罢,停会儿爷爷起来之后,就要和叔叔商量开设屠宰作坊的事情哩。”潘巧云闪了闪身子,微笑地说。
  石秀就移步走进堂屋中,潘巧云和迎儿随后便跟着进来。彼此略略地谦逊了一会,各自坐定了。迎儿依旧侍立在潘巧云背后。石秀坐在靠窗的一只方椅上,心中暗自烦躁。很想和潘巧云多交谈几句,无奈自己又一则好像无话可说,再则即使有话,也不敢说。明知和潘巧云说几句平常的话是不算得什么的,但却不知怎的,总好像这是很足以使自己引起快感而同时是有罪言的事。石秀将正在对着院子里的剪秋罗凝视着的眼光懦怯地移向潘巧云看去,却刚与她的一晌就凝看着他的眼光相接。石秀不觉得心中一震,略俯下头去,又微微地咳嗽了一声。
  “嫂嫂有事,请便,待我在这里等候丈人。”
  “奴家有什么事?还不是整天地闲着。街坊上又不好意思去逛,爷爷又是每天价上酒店去,叔叔没有来的时候,这里真是怪冷静的呢。”
  这样说着的潘巧云,轻婉地立了起来。
  “哎哟!真是糊涂,叔叔还没有用早点呢。迎儿,你去到巷口替石爷做两张炊饼来,带些蒜酱。”
  迎儿答应着便走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了潘巧云和石秀两个。石秀本待谦辞,叵耐迎儿走得快,早已唤不住了,况且自己肚子里也真有些饿得慌,便也随她。这时,潘巧云笑吟吟地走近来:“叔叔今年几岁了?”
  “俺今年二十八岁。”
  “奴家今年二十六岁,叔叔长奴家两岁了。不知叔叔来到蓟州城里几年了?”
  “唔,差不多要七年了。”
  “这样说来,叔叔是二十一岁上出门的。不知叔叔在家乡可娶了媳妇没有?”
  受了这样冒昧和大胆的问话的袭击,石秀不禁耳根上觉得一阵热。用了一个英爽多情的少年人的羞涩的眼光停瞩着潘巧云,轻声地说:“没有。”
  而出乎石秀意料之外的,是在这样答话之后,这个美艳的妇人却并不接话下去。俯视着的石秀抬起头来,分明地看出了浮显在她美艳的脸上的是一痕淫亵的,狎昵的靓笑。从她的眼睛里透露了石秀所从来未曾接触过的一种女性的温存,而在这种温存的背后,却又显然隐伏着一种欲得之而甘心的渴望。同时,在她的容貌上,又尽情地泄露了最明润,最丽,最幻想的颜色。
  而在这一瞬间的美质的呈裸之时,为所有的美质之焦点者,是石秀所永远没有忘记了的她的将舌尖频频点着上唇的这种精致的表情。
  这是一个神秘的暴露,一弯幻想的彩虹之实现。在第一刹那间,未尝不使石秀神魂震荡,目定口呆;而继续着的,对于这个不曾被热情遮蔽了理智的石秀,却反而是一重沉哀的失望。石秀颤震着,把眼光竭力从她脸上移开,朦胧地注视着院子里飘在秋风中的剪秋罗。
  “嫂嫂烦劳你给一盏茶罢,俺口渴呢。”
  而这时,趿着厚底的鞋子,阁阁地走下扶梯出来的,是刚才起身的潘公。
  三是屠宰作坊开张后约莫一个多月的一个瑟爽的午后,坐在小屋的檐下,出神地凝视着墙角边的有十数头肥猪蠢动着的猪圈,石秀又开始耽于他的自以为可以得到些快感的幻想了。
  因为每天要赶黎明时候起身,帮着潘公宰猪,应接买卖,砍肥剁瘦,直到傍午才得休停,这样的疲劳,使石秀对于潘巧云的记忆,浅淡了好久,虽然有时间或从邻舍家听到些关于她的话。
  这一天,因为收市得早了些,况且又听见了些新鲜的关于潘巧云的话,独自个用过了午饭,杨雄又没有回来,潘公是照例地拖了他的厚底靴子到茶坊酒肆中和他相与着的几个闲汉厮混去了。石秀只才悠然地重新整理起忘却了许久的对于潘巧云的憧憬。是刚才来买了半斤五花肉的那个住在巷口的卖馄饨的的妻子,告诉他的,说潘巧云嫁给杨雄是二婚了,在先她是嫁给的一个本府的王押司,两年前王押司患病死了,才改嫁给杨雄的,便是迎儿也是从王押司家里带来的。
  想着新近听到的这样的话,又想起曾经有过一天,偶然地听得人说潘巧云是勾栏里出身的,石秀不觉对于潘巧云的出身有些怀疑起来了。莫不是真的她家里开过勾栏,然后嫁给了王押司的吗?不知节级哥哥知道不知道这底细?如果知道的,想必不会就把她娶来吧。
  如果所听到的话都不是撒谎的,然则……这样的推料着的石秀,不禁又想起了那来到杨雄家里的第二夭早晨的她的神情了。不仅是这一次,以后,在肉店开张的头几天,她也时常很亲密地来相帮在肉案子里面照料一切,每次都有着一种特别的神情使石秀的神经颤震过,而这些异常清晰的印象一时间又浮在眼前了。这无异于将她的完全的仪态展示在石秀面前。幻想着的石秀,开始微喟着:“即使不是勾栏里出身的,看着这种举止,也免不得要给人家说闲话了”的话。
  然则石秀是在轻蔑她了?……并非!这是因为石秀虽然为人英武正直,究竟还是个热情的少年汉子,所以此时的石秀,其心境却是两歧的,而这两歧的心境,都与轻蔑的感情相去极远。为杨雄的义弟的石秀,以客观的立场来看潘巧云,只感觉到她未免稍微不庄肃一点。而因为对于她的以前的历史有了一些似乎确实的智识,便觉得这种不庄肃的所以然,也不是什么不可恕的了。总之,无论她怎样,现在总是杨雄的妻子了,就这一点,石秀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应当看重她了。但是,同时,在另一方面,为一个热情的石秀自己,却是正因为晓得了潘巧云曾经是勾栏里的人物而有所喜悦着。这是在石秀的意识之深渊内,缅想着潘巧云历次的对于自己的好感之表示,不禁有着一种认为很容易做到的自私的奢望。倘若真是勾栏里的人呢,万一她这种亲眼的表情又是故意的,那么,在我这方面,只要以为对于杨雄哥哥没有什么过不去,倒是不能辜负她的好意的,如像她这样的纤弱和美貌,对于如杨雄哥哥这样的一个黄胖大汉,照人情讲起来,也实在是厮配不上的。而俺石秀,不娶浑家便罢,要娶浑家,既已看见过世上有这等美貌的女人,却非娶这等女人不可了。
  这样思索着的石秀,对于潘巧云的秘的情热,又急突地在他心中蠢动起来了。这一次的情热,却在第一次看见了潘巧云而生的情热更猛烈了。石秀甚至下意识地有了“虽然杨雄是自己的义兄,究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关系,便爱上了他的浑家又有甚打紧”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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