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 (完结)-第4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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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侂胄的权臣之路是两宋间独此一份的特殊存在。他的头衔很多,搞倒赵汝愚之后,他官拜保宁军节度使,终于圆了节钺梦。之后开府仪同三司,封豫国公、少傅,再进封平原郡王,加少傅,再进太傅、太师。至此,他的爵位已无可再升。
韩氏一门也达到了五世建节,这在宋史中绝无仅有。
他的权力超过了蔡京,达到了秦桧的程度。蔡京并不能一手遮天,还有梁师成等人与他分权,内外之间互相依托制约。秦桧总揽天下,连赵构也退避三舍,可论到实质,秦桧是汉奸国贼,有江北的女真人为其撑腰才能达到这地步。
韩侂胄纯粹靠自己,没有外援就做到了。几年之间,“宰执以下,升黜在手”,“朝士悉赴其门”,第一权臣地位无可动摇。
可他本身的实际职位却只是……别被上边那堆吓人的头衔震到,那些都是些荣誉,他的实际职务是衔知閤门事兼枢密院都承旨。知閤门事,我们知道了只是皇家高级服务员,枢密院都承旨,是军方最高机构的办事员,待遇不低,相当于六部的侍郎,可阶别仍然没上去,办事员而已。
这人就以这样的阶别号令天下,导致莫敢不从。
300年宋史就这么一个妙人。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历代史家用猜的,估计是他觉得这样比他亲任宰执专断朝政要妥帖些,没人说他外戚专权的闲话。
日子一天天地过,韩国戚的美好生活一直飘在云端。在工作上,首相大人会把盖上公章的空白文件交给他,随便怎么写、写什么,连复议都不看;在生活上,他在临安城里走来走去,选好地方盖宅子,发现好地段都有人住了,比如望仙桥那片……他总不能让太皇太后她们搬出去吧。没办法,只好再找。他继续走,结果发现了一座山,叫骆驼岭。
就是这儿了。他在这座山岭上开山伐林,建楼造馆,盖起了一座占地庞大精巧绝伦的豪宅,很长一段时间,入夜之后他都会登山入宅,歌舞达旦。
很美妙是吗?骆驼岭下边是太庙!
太庙周边隔绝人迹,一草一木都不许碰触,其敏感度高于皇宫,神圣度堪比天地,前者靖康之难时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太庙里的祖先牌位一定得搬走。
这可好,韩国戚每天傍晚都在山顶喝酒作乐,居高临下凭栏俯视赵家祖宗,这怎一个嚣张了得?!按说他有十个脑袋也肯定砍了,全家流放,祸延韩琦都在规章制度中。可偏偏啥事也没有。
赵扩知道这事,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有些人不禁猜测,赵扩是不是城府深沉,打算把韩国戚养肥了再杀?这个不得而知,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更多的人眼镜落地。
那一次赵扩率群臣去慈福宫朝见太皇太后吴氏,礼毕启驾回宫,刚走到大门外,突然有人传报,韩侂胄驾到。就像有谁命令一样,在场的人一下子集体转身,侍从、大臣们立即折回来排成两排,手持朝笏恭敬等候,仿佛来的是天下至尊。
真正的皇帝被晾在了一边。
如此威势,当然会映射进平时的日常生活里。韩国戚的生活质量横跨时间长河,迅速进入了蔡京、秦桧等超级权臣的行列。仅取一则小记,公元1197年,南宋庆元三年的生日宴会上的礼金收项为例。那一次,内至宰执、侍从,外至监司、帅守都争送寿礼,为节约篇幅,临安城外的就不赘述了,只说说城内官员们的。
吏部尚书献上十张红牙果桌,很精致,也很节制,算是自重身份;工部尚书钱象祖是韩国戚的亲信,寿礼唯恐不重,献上的是十副珍珠搭裆,光彩夺目,富丽难言,是北宋时一位长公主出嫁时的妆奁故物;知临安府,也就是杭州市长想讨好,他的寿礼最出人意料。
他没备礼单,只捧着一只小木盒——“穷书生没什么好献,有小果聊佐一觞。”他的开了盒子,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里面是由赤粟金铸成的一座葡萄架,上面果实累累,计有上百颗,全都是上好的东珠!
的确是“小果”啊。
如此生活,更不知人间还有没有更上等的档次。说到享受,他甚至比正版的皇帝还要再舒适些,毕竟他有皇帝的权力,却不必受帝位的约束限制。
日复一日,韩侂胄在幸福的海洋里荡漾,终于撞上了“幸福墙”。这是注定的,因为这个世界里的一切感知都在于对比二字。
幸不幸福、快不快乐,忧伤与否,都要有个参照物才能分辨清楚。韩侂胄亦不能例外,他天天吃着蜂蜜,时间长了,觉得日子很无聊。
这是人之常情。
又想起了那首诗——“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门没马骑。买了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丁数十个,有钱没权被人欺。时来运转当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截止到这里,韩国戚的人生都经历过了,再没什么兴趣。
——“一朝南面作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
这一句才正中要害。
他不是天子胜似天子,这么多年以来唯我独尊,早已养成了睥睨天下的气势,当各种舒适性的享受不再钟意之后,自然要追求刺激。
男人的刺激,更有哪种可以高过征服?
韩侂胄在金楼玉宇间,脂粉腻堆间忽发雄心壮志,决定重新开启北伐,既报国仇又愉悦自己。这个决定传到外界,整个江南一片惊诧。这实在是太突然了,难道帝国的安危,人民的福址都只在某个人的心念一转之间就决定了吗?
在后世也引起了长久的惊诧。因为关于北伐这个念头升起,历史给出的答案并不是韩国戚某天吃饱了撑的,随手拍了一下脑袋的产物,而是某个人的怂恿。这个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都是谜,没有确切的正解。按官方的史书说,是——“……或劝侂胄立盖世功名以自固者,于是恢复之议兴。”
只是“或劝”,没有具体指出是谁。
宋史的官方、私人资料是非常详细的,基本上每句话都会注明由何人在何时因为何事而说,细致处堪比圣人·孔吃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点点小事都考证得清楚明白。
那么为何灭国级大政的初倡者是谁,却讳莫如深呢?
不是韩侂胄自己,史书说了是“或劝”;不是韩党内部人,不然道学家们绝不会放过他,必将其铭刻于耻辱柱上万年不朽;那么会是谁呢?
呼之欲出,你懂的。
终于再次北伐。时光漫步到公元1205年左右,汉民族的群体思维早已有了新的共性,曾经拥有的奋锐之气,如神宗改革、绍兴北伐等一一失败,造成了严重的思维后果。人们再不信努力可以导致成功了,而是总结出越是努力,越是悲惨,一动不如一静,务外不如守中。
惰性、悲观接近定型。
尤其是孝宗时代的雍熙北伐,历时不过几十天就输赢易位,更为上述的理论找到了佐证。这时韩侂胄提出北伐,赞成的人全国海选也没有几个,反对的人倒是不停地跳出来,公开议论,私下漫骂,写信给韩国戚本人挑衅的,都大有人在。
不一一细数了,韩侂胄操起专治大棒,排头抡过去,很快世界变得安宁,鸦雀无声了。
可以办正事了,举国伐谋,第一要素是民心士气。史书上说韩侂胄不学无术,心粗寡谋,那都是偏见、抵毁,这个人很有见识,并且务实。针对看似虚无飘渺不可捉摸的国民气氛,他没去唱高调搞演说,他只是办了几件大快人心的事。
在镇江府为韩世忠立庙。
镇江临近黄天荡,在那里南宋第一次击溃了不可一世的女真人,只差一点点就让金兀术全军覆灭。那里是南宋军威振奋的启始点,在此地为英雄立庙,其意不言而喻。
一个月后,南宋追封岳飞为鄂王。
在岳飞的追封制里,南宋官方以霍去病、祖逖相比于岳飞,盛赞其精忠报国的一生——“……人主无私,予夺一归万世之公,天下有公,是非岂待百年而定。”
岳飞终于封王,尽管时间错过得太久了,尽管岳飞生前就不在乎这些头衔,可毕竟公道自在人心,南宋官方、民间稍有良知的人因这份追封而振奋。它是对忠诚、勇武、不屈、自尊等强势信仿的肯定,让久违的英雄气概闪回了片刻。
不久之后,更加大快人心的消息传出。南宋官方追夺秦桧的王爵,拘回封王时的告词,降为衡国公。追夺其原谥号“忠献”,改为“谬丑”。降封制中产生了一条堪称经典的话——“……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
这让心怀忠义的人迅速与韩侂胄产生了共鸣,辛弃疾、陆游等知名人士和他走在了一起,甚至在党禁中与韩侂胄势不两立的著名道学人物叶适重新出山,为北伐谋划。
以上这些,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什么奸邪吧。
气势昂扬,北伐进入实质准备阶段。北宋自孝宗时期开始,进入战争状态后,有一个总管钱粮的部门,叫国用司。韩侂胄自任其职,为北伐后勤把关。想了想,这样仍然无法总领全局,他感觉到有必要动用那项前人无人敢于长时间把持的极特殊权柄。
平章军国事。
有宋一代,这是总领全国军政要务于一身的最高权位。它打破了东府执政,西府领军的分配,加上宋朝的君权很多时候都不能做到独裁,可以想象,它是多么特殊甚至畸形的存在。
在此之前,只有四个人得此殊荣,他们分别是真宗朝王旦、仁宗朝吕夷简,以及两位元祐重臣文彦博、吕公著。
其中王旦、吕夷简只任衔不到半年就主动辞职,文、吕二人谨小慎微,不敢分毫动用重权。韩侂胄与他们不一样,在战前攥取之,摆明了是要大肆动用。尤其是他的平章军国事,与前面的有区别。王旦、吕夷简是无可争议的领袖,平章国军事得的是全权。
吕公著最低,是同军国平章事;文彦博也被限制,领的是平章军国重事。然则什么是重,何者为轻,这里面大有区别,文彦博想动用什么,要受概念解释。
韩侂胄的平章军国事名实相符,全须全尾。至此,韩国戚爵至封王,军已建节,平章军国事的光环笼罩下,三省印玺都纳送韩府,他真正站在了南宋的权力之巅。
战争迫在眉睫,韩侂胄立足江南,四面环顾,精心调配着自己,也关注着江北金国。要说一下女真人了,当代金国皇帝完颜璟,女真名麻达葛,他与赵扩同一年登基,现在11年过去了,在他治理下的金国,与南宋截然相反。
南宋权臣一手遮天,金国的皇权空前巩固。
完颜璟是金国诸帝中的一个异数,他才华横溢,不能说超过了完颜亮,但是他文能出口成章,使用汉语出神入化,另一方面,他封王时入谢,能用女真语和他的爷爷金世宗问答,这让毕生强调女真传统的金世宗非常感动,觉得找到了真正的继承人。
历史证明,他错了。
完颜璟保持着女真人的辫子,骨子里却是个再地道不过的汉人。他所受的汉化教育之深,连隔江而治的南宋皇帝都不见得能比较。在他治理的这11年里,全体女真人都被他带进了汉族文化的氛围里。他尊孔子,即位次年,山地曲阜的孔庙就装修一新,碧瓦廊庑,雕龙石柱,极其壮观。金国全境州县开始为孔子立庙,避孔子名讳。
圣人·孔的地位终于又恢复到了东亚第一的程度,在江南江北同样至高无尚了。
孔子门徒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完颜璟完善科考制度,下至童科,上至特设制举宏词科,来区别对待不爱考试自命不凡的文化人。这样没过几年,金国皇廷上的宰执队伍里就有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通过科考上位者能前后相望。
汉化加深,女真人本色消退。完颜璟废除了奴隶制度、限制女真人特权、保护封建农业、允许蕃汉通婚,并且严厉通知天下,谁敢称女真人为“蕃”,小心翻脸。
这一系列高难动作搞下来,11年间金国的经济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鼎盛期,人口达到了历史的最高峰值:7684438户、45816079口,税收同样是金史上的最高值。史称:“……章宗在位二十年,承世宗治平日久,宇内小康,乃正礼乐,修刑法,定官制,典章文物粲然成一代治规。”
貌似非常的了不起。
江北越是鼎盛,有人越是对韩国戚的北伐说三道四。认为在宏观的对比上,同时期的南宋比金国差远了,以弱伐强,主动找抽。
这是韩国戚的一大罪证。
可惜的是,某些人隐匿了自己的良心,或者一叶障目学识不到,看不到公元1201年左右开始的变化。首先金国是人多了,钱多了,可那又怎么样,会多过北宋时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