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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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纳见郗超如此欣赏陈操之,他也很为陈操之高兴,稍微有点奇怪的是,陈操之是天师道信众,为何又能精于佛典?操之还真是深不可测啊。
郗超只带了两个挎刀的随从,乘马跟在陈操之地牛车后面,出了郡城西门,来到小镜湖畔。
陈操之下了牛车,郗超也下马将缰绳交给随从,看狮子山岿然端坐,小镜湖水清波荡漾,湖岸四周绿树成荫,景致宜人,问陈操之道:“那边便是徐氏学堂?真是读书的好去处。”
两个人就沿小镜湖畔向桃林小筑方向缓步行去,郗超侧头看着陈操之,午后阳光迎面映照,这俊美少年发黑如漆、面如皎月,虽出身寒微却没有那种卑怯之态,举止一派从容,说道:“陈操之,你我在通玄塔相遇,是否也如桓伊遇你于枫林渡口那般是因缘?”
陈操之道:“万物生起、变化、坏灭,必有其因,缘则附之——家母曾在钱唐灵隐寺为我许下长命灯,嘱我每年佛诞日要礼佛供僧,而郗参军也信佛,这便是因,我在此求学、郗参军去会稽请谢安石出山,这便是缘,因缘际会,便有了通玄寺塔地酣畅一辩。”
郗超朗声大笑,说道:“确是有缘,看来我是非遇到陈操之不可的,那好,我就提携你一程。”
以郗超地家世、声望和官位,说这种话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是狂妄,反而是毫不敌情、洒脱自然。
郗超话锋一转,不说如何提携陈操之,却问:“操之识得陈郡谢氏的人?”
陈操之道:“多有耳闻,并不相识。”
郗超道:“你先前说谢万石能担重任,谢安石则不出,你——为何会如此说?”
郗超是个绝顶聪明地人,陈操之若不展示一下除玄儒书画以外的务实才能,郗超又何必提携一个仅为空谈的寒门士子,便道:“郗参军面前,我便直言,陈郡谢氏这是狡兔三窟之法,谢奕为豫州刺史,豫州是谢氏根基,可积累钱财;谢尚为抚军,依附桓大司马门下,有一定的兵权;谢安则隐居避世,积累士林清誉,三者相辅相成,实为保全门户地绝佳策略——”
郗超眼泛异彩,赞道:“妙论,请继续。”
陈操之道:“三年前谢奕、谢尚先后去世,谢氏家族便全力推出谢万,谢万为豫州刺史,都督淮南军事,权重一时,这便是我说地谢万石能担重任谢安石则不出的猜想根据。”
郗超叹道:“昔日诸葛孔明高卧隆中,却知天下事,操之年十六,就有如此识见,郗超甚佩,桓大司马求贤若渴,操之奇才,若不入西府,岂不是憾事——操之,我想问问你目前的打算,看我能否助你一臂之力。”
陈操之侧头迎着郗超的目光,缓缓道:“有一句话我对自己母亲也没有说过,今日告知郗兄,我最迫切的想法便是让钱唐陈氏重归士族,只有做到了这一步,才能考虑其他。”
郗超神色未有任何惊讶地表示,笑意不减,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入桓大司马地门下,就必须是士族,桓大司马虽重实干之才、轻视那些只会清谈的名士,但大司马既负天下之望,若重用一个寒门子弟,势必引起其他高门大族的非难——”
陈操之神色不起半点波澜,静听郗超说话。
郗超道:“钱唐陈氏是颖川陈氏的分支,颖川陈氏百年来四分五裂,有留在北地效命慕容氏的,也有南迁的,南迁地两支,一支在钱唐,一支在长兴,都由高门大族沦落为寒门,诚可叹也,这主要是因为家门没有出色的人物,不然陈氏中兴亦非不可能——”
说到这里,郗超目视陈操之:“操之有经世之才,若屈于门第只能做个儒学博士之类,那就太可惜了,所以你必须要让钱唐陈氏成为氏族,所谓因缘际会,因,已经有了,陈氏出于颖川大族、九品官人法地创始者魏国尚书令陈长文的后人,而你现在地声望也不低,这都是因,现在就缺推波助澜的缘,我为你指一条路,谱牒司令史贾弼之与我有旧,你去建康见他——不对,你不能去,你必须继续蓄养声望,不能抛头露面去谋这些事,让你族里地得力兄弟去,我从会稽回程将去建康一趟,我会向贾弼之交待此事,具体应该如何做,贾弼之会指点你陈氏的。”
迷茫险阻的前路一下子变得如此清晰,陈操之心里真是波澜起伏,嫂子丁幼微曾为他分析过这些,陈操之也都一步步再做,但无上位者接引和指点,好比暗夜摸索,难免缓慢,当即深吸一口气,转身正对着郗超,长揖到地。
郗超笑道:“何必多礼,此是因缘,我与你一见如故,他日在西府同僚时日还长啊,你现在才十六岁,明年陆太守辟你为文学掾,你莫要应召,学学东山谢安石,数次征召不就,名气越来越大,哈哈,待你十八岁时,二等士族的资格有了、名望也大了,那时桓大司马直接辟你为书记官,展平生所学、为国家出力、北伐中兴,名垂青史,岂不美哉!”
陈操之躬身道:“愿附桓大司马、郗参军骥尾,为国效力。”
郗超点头道:“好。”手指前方道:“操之,这就是你画的碧溪桃林吧?”
原来边说边行就已来到了桃林小筑外,陈操之微笑道:“桃花已零落成泥碾作土了,只有桃叶和流水。”请郗超入草堂坐定,刘尚值也在,得知眼前这个美髯男子是名满江左的郗超郗嘉宾,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冉盛提了两篮枇杷果进来,他早就想大块朵颐了,想着这是葳蕤小娘子送给操之小郎君的,总是向小郎君禀知后才可以吃,所以流着口水忍着馋虫,这时才向陈操之报告:“小郎君,这是陆氏小娘子送的,已洗净,吃吧。”
郗超饶有兴趣地看着身材魁梧、面容稚气的冉盛,听说这是陆氏小娘子送的,眉毛就是一挑,问:“是陆使君的爱女,人称陆花痴的那位吗?”说着朝陈操之看去。
陈操之神色如常,说道:“正是。”
郗超拈起一颗黄灿灿的枇杷果,咬了一口,清香甘甜,说道:“昨日与操之辩难三个时辰,当时不觉得辛苦,夜里才觉喉咙有些痛,这枇杷果可以生津止渴,正好治嗓子,操之要多谢那陆氏小娘子才是。”
正这时,听到草堂外有人笑道:“是枇杷果的香味——子重兄有好果子也不请我兄弟二人共享吗?”
说话声中,祝英台、祝英亭兄弟联袂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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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玄心 九十四、江左第一痴
桃林小筑坐北朝南,正申时分的阳光从祝氏兄弟身后斜照过来,映得二人俊秀的面庞光影明暗,不甚分明。
郗超手拈枇杷果,侧头向门前望去,见二人身量高挑秀逸,正脱去木屐,准备踏上苇席,也没瞧清二人面貌,一眼看上去是敷了粉的白白的两张脸。
陈操之欠身道:“郗参军,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祝英亭听到“郗参军”三个字,左足刚踏上苇席,身子就是一僵,定睛看去,与陈操之对坐的那个美髯男子可不就是郗超郗嘉宾吗!
祝英台立时察觉其弟英亭神态有异,心念电转,便即长揖道:“上虞祝英台、祝英亭拜见郗参军。”
祝英亭也赶紧道:“是是,在下祝英亭拜见郗参军。”
陈操之、刘尚值略感诧异,祝氏兄弟一向心高气傲,怎么今日如此谦恭?不过随即也就释然了,这是盛德绝伦的郗嘉宾啊。
郗超这才看清祝氏兄弟的容貌,不禁露出惊讶之色,他认得这个自称祝英亭的敷粉郎君,祝英台却是没见过,但这二人容貌相似,应是兄弟无疑,拱手道:“贤昆仲姓祝?”
祝英亭笑容可掬道:“是,在下祝英亭,这是家兄祝英台,郗参军莫要叫错了在下的名字。”
郗超凤目微眯。若有所思地笑道:“上虞祝氏公子。嗯。我怎么会错叫!”
陈操之请祝英台、祝英亭吃枇杷果。兄弟二人吃了几个便告辞了。刘尚值不免心中暗笑。从没见祝氏兄弟这般拘谨过。心道:“这也难怪我刚才初见郗超时有些手足无措了。郗嘉宾既是大名士、又是清贵显官。无形中就给人压迫啊。”
郗超含笑看着祝氏兄弟地背影在门外消逝。说道:“操之。我料那祝英亭必去而复返——”
话音未落。祝英亭就回来了。在檐外就向郗超施礼道:“郗参军。请借一步说话。”
郗超朝陈操之一点头:“操之稍待。”起身步出草堂。与祝英亭在堂前桃树下低语了几句。拱手作别。
郗超回到草堂坐定。半句不提祝氏兄弟。陈操之自然也不会问。两个人也没再说谋入士族和桓温军府地事。只论黄老和佛陀。郗超对陈操之所持地“真如”说极感兴趣。仔细问难。陈操之便将慧能《坛经》对“真如”地阐述一一告知。“般若”是智慧。而“真如”则是大乘佛教所谓地永恒不变地最高真理和万物之本体。类似于道家地“自然”。这可比东晋佛学地“般若性空”深远得多。而且更容易与玄学融会贯通。
郗超欣喜道:“名僧支愍度乃我多年的方外之交,现主持会稽栖光寺,我这次去请谢安石出山,顺便访那栖光寺,与支愍度老和尚辩难一番,‘真如’一出,老和尚必瞠目结舌、佩服不已。”又问:“操之,你这些又是哪里学来地?真是不可思议。”
陈操之道:“葛稚川先生的道院藏书极多,里面也有一些佛典,我都读了,苦学冥思,偶得‘真如’说,可与儒玄相互印证。”
“操之既有出世之逸想,又有入世之勤勉,真奇才也!”郗超不吝赞美。
傍晚时分,陆纳派掾吏来请郗超赴晚宴,说吴郡士绅与署衙官吏都要拜识盛德绝伦的郗嘉宾。
郗超本不愿意去,想想又去了,携了陈操之地手一道去赴宴,吴郡士绅、官吏早已识得陈操之,原以为陈操之这回得罪了庾中正,就算定品成功也必被高高挂起,早早入品却一世不得官的岂在少数?更何况陈操之还是个寒门子弟!所以说陈操之在吴郡名气是极大,但还是无人看好,而这次太守府晚宴,郗超与陈操之携手出现,吴郡的士绅官吏顿时对陈操之刮目相看——
世人大多势利,见名门权贵的郗超都对陈操之如此相敬,而他们门第、官职都比不上郗超,自然也对陈操之礼敬有加,有地还私下揣测陈操之到底是何身份,敢当面让庾内史难堪?联想到庾希与桓温的怨隙,眼前这人物俊美、风仪绝佳的少年陈操之就更有了神秘感,让他们觉得深不可测。
丞郎褚俭也来赴宴,看到陈操之与郗超同席、从容谈笑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如坐针毡,打压寒门庶族又不是第一次,怎么也没有想到对付钱唐陈氏会这么难,弄得现在陆太守都对他淡然漠视,只怕他这个丞郎之位也难保,自褚文谦想娶陈操之的嫂子丁幼微开始,他褚氏就开始了一连串的噩梦,文谦和文彬现在都风评不佳,想要出仕也很不容易了。
晚宴罢,郗超在陆纳府上歇夜,陈操之也被留下作长夜之谈。
次日一早,郗超便即启程赴会稽,未惊动其他士绅官吏,只有陆纳、陈操之相送。
去会稽要经过钱唐,郗超与两个随从走地便是陈操之去年腊月回乡的那条路,在城南驿亭,郗超与陆纳折柳作别,却道:“操之,你再送我一程。”
郗超与六个挎刀随从牵着马,陈操之和冉盛步行,往南缓缓而行。
郗超放眼四望,说道:“吴中山水如画,若天下太平,我在吴郡、会稽卜地而居,优游山水、呼朋唤友,谈释论玄,岂非妙事!”话锋一转,问:“操之见过陈郡谢氏地子弟吗,不然何以对陈郡谢氏如此了解?”
陈操之暗暗警惕,这应该是昨日论谢氏“狡兔三窟”的说法让郗超很惊讶,他陈操之一个十六岁少年如何能知道这些,看来有些超前地认知最好是深埋心底,少说多做为妙,便道:“我并不识得谢氏子弟,只是尝听葛师说起过王、谢二族,到了吴郡,就听到了更多关于谢安隐居东山的逸事。”
郗超点点头,说道:“谢安不出山是不行了,谢万恃才傲物,难当重任,近日在淮南都督军事,准备北伐,恐怕失败难免——好了,不说这些,操之就送到这里吧,你下月即可遣族人赴建康拜会贾弼之了,希望两年后在姑孰西府能与你相见。”
陈操之觉得郗超似乎还有话要对他说,但见其踏镫上马,却只说了一句:“操之是聪明人,好自为之吧。”
陈操之伫立道旁,望着郗超打马远去,才返身回到驿亭,陆纳已经回城,只有来德驾牛车等在那儿。
陈操之从车厢里取出柯亭笛,冉盛问:“小郎君要吹曲子吗?”
陈操之道:“郗参军想听我地竖笛曲,我到现在才有吹曲的心绪。”说罢,就在驿亭边柳树下,执箫吹奏起来,吹地便是钱唐江上桓伊曾听过的那曲《忆故人》,若桓伊能听到,就会知道这支曲子与去年已大不相同,惆怅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