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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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葳蕤不明白祝英台提到她做什么,见此祝英台眼神语气颇不友善,便道:“陈郎君,我们到山顶看看去吧。”
陈操之便朝祝氏兄弟一拱手,说了一声:“少陪。”跟随陆葳蕤攀登而上。
祝英台盯着陈、陆二人背影,莫名其妙地气愤难平。
山道曲折,回头看不到祝氏兄弟地身影了,陆葳蕤方问:“陈郎君,你开罪了那个人了吗?”
陈操之笑道:“没有,此人一向牙尖嘴利,前日在桃林小筑看了你的《虎丘芍药图》,动了兴致,也想来画一幅吧。”
陆葳蕤道:“画就画呗,为什么要和我比呢,真是太奇怪了。”
陈操之心道:“祝英台应该是女子,上虞也是吴郡下辖县,祝英台自恃才高,对陆葳蕤号称吴郡第一名媛不服气吧,真是好笑,实在想不明白她日后怎么会恋上木讷的梁山伯,我四月底便要回钱唐,估计以后再没有和他同学的机会了,那梁山伯应该是后面才来的,但愿有情人皆成眷属吧,不要悲剧化蝶才好。”说道:“此人最好争胜,不用理他,我们自游山,等下再去看那芍药。”
虎丘山顶平整宽阔,在后来那斜塔位置有几株大槐树,陈操之看看那大槐树,不胜今昔之感。
冉盛把两条简易小胡凳打开合拢,搁在的上,请操之小郎君与葳蕤小娘子坐着休息。
陆葳蕤很是稀奇,小心翼翼地坐下,与陈操之一起坐看不远处地吴郡大城,这春日地虎丘山头,风和日丽、山林滴翠,阳光透过槐树枝叶洒在二人身上,斑斑点点摇曳闪烁,映得眸子幽幽脉脉。
偶有游人走过,并不知这是陆氏女郎,但看二人侧影,觉得这二人真是一对璧人。
陆葳蕤支使短锄和簪花去附近寻花,她手里执一条竹枝,在身前草丛轻轻撩拨着,轻声问:“陈郎君,你下月便要回钱唐吗?”
陈操之道:“是,端午前赶回去。”
陆葳蕤问:“那何时再来?”
陈操之迟疑了一下,说道:“也许明年。”
陆葳蕤眸子一黯,随即展颜道:“好,我等着你——来娶我。”最后三个字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陆氏二仆就在槐树那边,陈操之只是轻轻碰触了一下陆葳蕤的手背,微笑道:“要把陆氏女郎娶进陈家坞,势如登天吧,可是陆氏地仙女愿意下嫁,那我怎能不努力,总不能太委屈你,是不是?”
陆葳蕤红晕上颊,说道:“我无论怎样都会等你的。”
两个人又默默对坐了一会,因为心里甜蜜,觉得纵然道路阻且长,却也没有什么太忧虑地,因为两个人心往一处想,就一定能如愿,不是吗?
下山经过剑池畔,祝氏兄弟已不见踪影,两个人又观赏了一会芍药,陆葳蕤请陈操之也画一幅《虎丘芍药图》,一定要胜过那个祝英台。
……
就在次日傍晚,丁春秋来桃林小筑,对陈操之道:“子重听说了没有,那贺铸之父临海太守贺隰来吴郡,竟是为了向陆氏求婚的!”
陈操之心“怦”的一跳,语调依然平静,问道:“为贺铸向陆葳蕤求婚吗?”
丁春秋有些不忿道:“正是,那贺铸言行乖戾,哪里配得上陆氏女郎,只是门第相当而已。”
刘尚值看了陈操之一眼,说道:“是啊,贺铸无才无识又狂妄,陆花痴嫁入贺门那真是太可惜了。”
陈操之淡淡道:“贺铸是服散的。”
……
三月二十五,临海太守贺隰夫妇带着儿子贺铸离开吴郡回会稽,陆、贺联姻不成,原因便是贺铸服散,陆纳爱子陆长生就是因为服散致病,前几日在署衙又看到庾希那裸奔丑态,岂会把唯一的爱女嫁给贺铸!陆纳已明言,要娶他陆纳地女儿,服散的士族子弟提都不要提。
这日,扬州名医杨泉赶到吴郡为庾希诊治,用针灸之法为庾希导引,这种治疗服散后遗症的方法是名医兼名士皇甫谧发明的,皇甫谧自己深受服散之苦,多年摸索出来地针灸法,但疗效也有限,陆长生当年服散发病,也是杨泉来医治的,仅保住性命而已。
陈操之依旧然隔几日便去陆纳府上,虽不能与陆葳蕤说上什么话,但看到了就是欢喜地。
定品考核后,在徐氏学堂求学的很多士族子弟离去了,只有寒门庶族的学子依然每日听徐博士讲解儒学和玄学。
祝氏兄弟与陈操之冷淡了几日之后,又开始来往了,陈操之不知道祝英台画了那幅《虎丘芍药》没有,祝英台也从不提起那日剑池与陈操之、陆葳蕤相遇的事,依旧与陈操之对弈、辩难、闻笛……
转眼便是四月初八,去年正是这个日子,他的前世今生灵魂融合,那日母亲在灵隐寺说道:“——丑儿,娘年岁已高,以后怕不能陪你来寺里上香还愿,以后每年的四月初八佛诞日你都要来寺里上香布施,记住没有?”
一年时间就过去了,想来母亲今日也是要去灵隐寺为他上香还愿、在佛前那盏长命灯添注灯油。
陈操之一早沐浴更衣,带着来德和冉盛前往城北通玄寺礼佛,吴郡天师道盛行,佛教尚未普遍传扬,郡城内外仅有两座佛寺,通玄寺名气更大,相传是孙权之母吴太夫人舍宅而建地,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寺内有一座楼阁式八角佛塔,外七层、内九层,高达三十丈,巍峨庄严,是三吴第一佛塔。
卷一 玄心 九十二、盛德绝伦郗嘉宾
吴郡城北的通玄寺规模宏大,主殿面阔五楹,进深五间,前置檐廊,檐高三丈,四周檐柱为抹角石柱,内柱用楠木,有寺僧百余人,通玄寺与建康瓦官寺、龙宫寺、会稽栖光寺并称江东四大名刹。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但来通玄寺浴佛供僧的香客信众亦不甚多,与正月十五陈操之参加的钱唐杜氏天师道场天官大帝诞辰庆典相比,实在是远远不如。
陈操之来得早,通玄寺浴佛献花、长老说法尚未开始,陈操之也不愿凑这个热闹,来佛寺礼佛与参加天师道醮仪庆典一样,无非是了一个心愿,月底回陈家坞母亲问起时也可以让母亲宽慰而已。
陈操之在大雄宝殿礼佛毕,向执事僧言明要布施香火钱,执事僧将陈操之引到偏殿,却见一个面如冠玉、美髯如漆的青年男子指使随从将礼佛供僧的一百五铢钱搬进来,一百是十万钱,此人出手豪阔啊。
陈操之只布施一千钱,神色恬淡,意态如常,并没有因为那青年男子布施得多、他布施得少而有任何的踞跽窘迫,执事僧请他在功德簿上留名,他也没有矫情不留名,提笔用《张翰贴》式行书写上——“钱唐陈操之”,搁下笔,向寺僧合什施礼,带着冉盛登临八角佛塔去了。
那青年男子见陈操之姿容俊逸、风度洒脱,便过来朝功德簿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原来他便是陈操之,把扬州内史庾希气得卧床不起地陈操之,嗯,书法亦劲秀不凡,看来的确是个妙人。”
……
站在通玄寺塔下仰头望,这三十丈高的佛塔巍峨耸立,气势非凡,佛教建筑往往有震慑人心的效果,让人不自禁地想顶礼膜拜。
陈操之、冉盛向守塔僧人敬了个礼,进入塔内,通玄寺塔砖身木檐、双层套筒塔身,内塔有九层,在内、外塔壁之间有廊梯盘旋而上,陈操之沿梯直上最高层,来到第九层平座回廊上往塔外一望,不远处的虎丘都在脚下了,绕到南侧眺望,繁华地古苏州历历在目,里坊、街、官衙、店铺、牛车、行人……
冉盛道:“小郎君,你道观也拜、佛寺也拜,真是奇怪哦,就好比一件事求两个人,很可能都落空啊。”这话冉盛早就想说了。
陈操之笑道:“佛道相通。唯在一心。有什么不可以拜地。”
木板廊梯响处。有人说道:“敢问佛道如何相通?”
陈操之回头一看。却是方才在寺里布施了十万钱地青年男子。这男子头戴平巾。身穿麻纱单襦。身量中等。面容清瘦。丹凤眼斜挑。目光锐利有神。鼻梁高而挺。不说话时嘴唇就紧紧抿着。虽然蓄有一部美髯。但看年纪也不大。不超过二十五岁吧。言谈举止之间有一种自然流露地威严和清贵。
陈操之略一拱手。说道:“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美髯男子双眉一挑。问:“同何心?同何理?”
陈操之道:“道法自然、佛说般若。此谓道心与佛心。其实皆是人心;子曰‘天下何思而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处’如此说来。释、道、儒岂无相通之处?”
美髯男子对佛、儒、玄俱有涉猎,交往的都是名士、名僧,却从未听到此等奇论,又惊又喜,问:“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从形之始,何解?”
陈操之道:“此非道乎?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莫非道乎?”
美髯男子问的“无在万化之前”之语乃是晋代名僧释道安对“般若性空”的解释,纵观东晋佛学,都是围绕“般若性空”的阐述而生发出来的。
陈操之前世今生对佛典都很少涉及,只读过两部精短的佛经——《金刚经》和《坛经》,但现在他对老庄周易都有了一定地研究,回想以前看过的《金刚经》和《坛经》,真如青天朗日,词义分明。
美髯男子听陈操之以《老子》来解释佛典,大惊喜,援儒入玄、以玄解儒的学者通人他见过不少,但能以玄学来解释佛典的他只见过支愍度和支道林这两位高僧,而陈操之不过十六、七岁少年,竟能博通儒、玄、佛三家经义,实在是太让他惊讶了,便命随从向寺僧借了两个蒲团,与陈操之一人一个趺坐着,就在通玄寺塔地最高层,引经据典,相互辩难。
美髯男子精于佛典,对当代名僧大德释道安、竺法汰、支愍度、支道林的各家学说了如指掌,而陈操之对东晋佛学则所知甚少,唯知《金刚经》和《坛经》,但他既然精于玄学地思辨,对美髯男子所说的“从无生有”、“即色性空”、“心无意”诸般若学说都能迅速领会其奥义,然后以老庄周易来应答。
美髯男子越辩越惊、越辨越喜,老庄周易也就罢了,奇的是这俊美少年所说的释家妙语他是闻所未闻,《金刚经》是一代高僧鸠摩罗什所译,鸠摩罗什现在才十几岁,还需二十多年才写此《金刚经》,所以美髯男子纵然博览释典,也读不到《金刚经》,而《坛经》是禅宗创始人六祖慧能的传法经录,要四百年后才会出现,美髯男子又怎么能知晓!
浮云来去、日影斜移,二人在这高塔之上竟然辩难了三个时辰,都已经是午后未时了,辩难双方不觉得饥渴,反而精神焕发,少年冉盛听得云里雾里,实在耐不住了,抱怨道:“操之小郎君,我肚子好饿,早上都没进餐,来德也在塔下转悠呢。”
陈操之朗声大笑,长身而起,朝一时还站不起来地美髯男子道:“玄谈清议,无论如何高妙,又奈肚子何?清谈误事,正此之谓也——后会有期。”拱拱手,带着冉盛下塔去了。
美髯男子听了陈操之“清谈误事”之语,悚然一惊,心道:“此子非常人也,世人皆好清谈,无论贤愚、夸夸其谈,此子卓有才识、善于清谈却又能超拔清醒,虽然只是淡淡一句‘清谈误事’,但如此胸襟见识,我只在桓大司马那里见识过。”
大司马桓温在永和十二年第二次北伐之时,从江陵出兵北讨伐姚襄,在滔滔洛水上,桓温登上大船地艏楼,北望神州,感慨道:“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王夷甫是西晋时的太尉、大名士王衍,以清谈著称。
桓温军府幕僚、书记袁宏为王衍辩护说:“运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这就是把把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全推托为时运兴废。
桓温大怒:“颇闻刘景升有千斤大牛,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弱老牛,魏武入荆州,杀之以享军士。”
这是把以名士自居地袁宏比作会吃不知实干的酒囊饭袋,座下宾客,无不失色,这若是曹操,很有可能就把袁宏推出去斩了,但桓温还是很有晋人风度地,发过脾气后待袁宏如旧,并未因袁宏当面顶撞他而怀恨在心。
……
陈操之并不知那美髯男子是谁,但觉其玄谈精妙、识见非凡,而且出手就是十万钱,想必是世家子弟,而且应该是已有官位的世家子弟,祝氏兄弟也善玄谈,但却没有这个美髯男子地威仪气度,陈操之觉得此人是他自祝英台后遇到的第二个绝顶聪明的人。
陈操之主仆三人回到桃林小筑,都已经快黄昏了,两餐并作一餐。
夜里,祝氏兄弟来坐谈,继续论白马非马,陈操之摇头笑道:“手谈吧,今日在通玄寺遇到一个高人,与我辩难了三个时辰,多现在嗓子都有些哑了。”
祝英台听陈操之嗓音是有些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