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2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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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个侃侃而答,都能切中要害——
讲堂学术气氛极佳,苻坚捻须微笑,侧头看陈操之,陈操之凝然端坐,清峻秀逸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静听那些博士学子问难,心里哂道:“都是些粗浅经义,有些简直就是背诵经文,这氐秦太学的水平比之吴郡徐氏学堂和会稽郡学的水平大为不如,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中原战乱不休,庠序学校废弃,学术传承断绝,而东晋相对安定,所以东晋十六国时代,大诗人、大书法家、大画家都出自东晋,东晋的文学艺术自春秋百家争鸣后达到了一个新高峰,这是胡人立国远远比不上的,就算苻坚重视教育,但数百年的积累、世家大族的传承,又岂是三、五十年能弥补得上的!”
苻坚问:“陈使臣以为我氐秦学子学业如何?”
陈操之答:“也算勤励肯学。”
苻坚听陈操之语气不甚敬服,便道:“朕听闻陈使臣是从钱唐县、吴郡通过中正考核一步步擢升上来的,中正考核离不了诗论,陈使臣对毛诗、论语想必研究极深,朕欲请陈使臣与敝国诗经博士问难,不知陈使臣意下如何?”
陈操之心道:“我出使长安,自然要长我大晋威风,今日且发少年狂。”躬身道:“单以诗经问难,未免单调,外臣粗通五经,愿与贵国五经博士辩难。”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那百余名胡汉学子议论纷纷,在这些学子眼里,通一经已经很难,通二经屈指可数,通三经的整个氐秦只有博士王寔一人,而这今年甫弱冠的吴人竟敢狂言通五经、要与在座的五经博士辩难,氐秦学子完全不信,都认为陈操之是大言不惭,那些疏于礼仪的胡人贵族子弟便鼓噪说要驳得晋使陈操之哑口无言——
苻坚虽然认为陈操之有才,但也不信陈操之能通五经,所谓通一经,不仅仅是能背诵,还要掌握历代各家注释此经的要义,综纳百家之言,总之,要在经义上妙解无碍,可以应对关于此经的各种疑难,才能算通一经,这是对经学博士的要求,对学生通一经的要求则没有这么高,只要能背诵一经,基本理解经义就算合格,苻坚认为陈操之的通五经,大约与秦太学学生通经类似,只是粗通而已,陈操之自己不也说只是粗通吗!
所以仁慈的秦主苻坚还有点为陈操之担心,担心这个俊秀的晋使等下回答不出、张口结舌的窘态。
卷五 假谲 十三、舌战群儒
稍通《周易》、《诗经》、《礼记》的王寔号称关中第一大儒,原是太学博士,因博学弘才得苻坚赏识,官拜五品太常丞,主管氐秦太学和各郡学县校、以及官吏的考核荐举,因苻坚重视儒学教育,官吏不能通一经者就要削职为民,所以王寔的地位就分外尊崇——
王寔听得陈操之要与在座的太学博士辩难五经,口气很大,明显带有挑衅意味,王寔眉头微皱,转头看了看其余十一位博士,那些博士一个个面露不忿之色,一齐注目王寔,唯王寔马首是瞻——
王寔低声道:“这今年轻的晋使藐视我大秦学子啊,他要一个人挑战我等,陛下亲临,我等能言败乎?”
白发苍苍的礼记博士韦让压抑着嘶哑低沉的嗓子道:“小子狂妄,目中无人,待老夫教训他明白什么是温良恭俭让!”
韦让年近七旬,皓首穷经,精研《礼记》,由他来教训陈操之最是合适,王寔一点头,向苻坚致意道:“陛下,就由韦博士先与陈使臣进行《礼记》辩难吧,既然陈使臣自恃博学,要舌战我大秦群儒,我等五经博士自当一一向陈使臣领教。”
苻坚目视陈操之,陈操之从容道:“关中乃炎黄发源地,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在下从江东数千里远来,既为两国交好,也愿意向关中大儒高贤请教。”
苍颜白发的《礼记》博士韦让便高声道:“陈使臣既敢大言通五经,不知师从何人?”
陈操之道:“在下自幼由父兄启蒙,及长,先后师葛稚川先生、徐藻博士。”
韦让问:“葛稚川通五径否?”
陈操之道:“葛师渊博如海,岂限五经之学!”
韦让撇嘴一阵冷笑,却问:“葛稚川的学问陈使臣都学得了吗?”
陈操之道:“百不及一。“
韦让“哦”了一声:“百不及一就敢在我大秦太学与我五经博士问难!“
陈操之淡淡一笑:“亦无不可,请教而已。“
韦让道:“既然葛稚川的学问你都未学成,为何又转投徐博士门下?“
这老头倚老卖老,有点歪缠,陈操之道:“韦博士,今日是五经问难,在下的私事就不必多问了吧,不知韦博士通何经?”
韦让却道:“老夫心无旁骜,专研《礼记》,《礼记学记篇》云‘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陈使臣忽而师从道人葛稚川、忽而师从博士徐藻,岂不是有违尊师重道之礼?”
陈操之含笑道:“圣人无常师,孔子曾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在下转益多师有何不可?”
原以为韦让会语塞,不料这白发老者义愤填膺道:“你敢自比圣人!“
陈操之暗暗摇头:“这样迂腐的博士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朗声道:“孔子云‘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圣人好学如此,我辈岂能落后,难道我今好学就是狂妄自比圣人乎!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於吾乎!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陈操之言外之意是说韦让不要倚老卖老、不要以为年老就学问高,少年郎照样可以做你老头子的老师,韦让岂会听不出来,很是恼怒,这个实在辩不过陈操之,还是凭学识见优劣,当即择《小戴礼记》中艰难疑难处向陈操之发问,要难倒陈操之,陈操之随口而答,辨析精微,条理分明——
韦让接连发问,都没难倒陈操之,正手捻白须、搜索枯肠,准备再问,却听陈操之微笑道:“韦博士口干舌燥乎?请少歇,也让在下问个难。“
陈操之又不是韦让的博士弟子,韦让如何好问个不休,韦让老脸一红,嘎声道:“请陈使臣问难。“
陈操之从大袖里抽出一物,苻坚、王猛以为是晋人清谈常用的玉如意,不料陈操之右手微动“,唰“的一声,成扇状,手与扇柄同白,轻轻摇动,意态萧散,缓缓问难道:“礼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请问韦博士,君师何以能为治之本?”
韦让瞠目久之,断然道:“此非礼记文字!”
陈操之也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韦博士既是礼记博士,即便以《小戴礼记》为重,却难道未曾读过《大戴礼记》!”
韦让老脸再红,强词道:“自郑康成后,列为五经的礼记便是指《小戴礼记》,学贵专不贵杂,老夫不读《大戴礼记》又有何妨!“
陈操之摇头道:“《大戴礼记》八十五篇,其《诸侯迁庙》、《诸侯衅庙》、《朝事》、《公符》等篇,记录诸侯礼制,可补《仪礼》之阙,与《小戴礼记》相印证,更能见先秦士礼,韦博士只知小戴不知大戴,有违先圣好学之旨。“
韦让满面羞惭,在秦主苻坚和满堂学子面前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正待抗声再辩,却听太常丞兼易经博士王寔低声道:“韦博士少歇,让薛博士与他相辩。“
薛博士是尚书博士,当即以《尚书·西周书》与陈操之问难——
端坐一边旁听辩难的芶太后和芶皇后姑侄二人都注目陈操之,看这遥远江东来的美男子折扇轻摇、风流倜傥的样子,芶太后心道:“真是奇哉,这陈操之不是人称江左卫玠吗,原以为应是柔弱秀美的男子,不然的话何以看杀卫玠,未料这陈操之丝毫不见文弱之态,优雅俊美中更有刚健之姿,你看他坐在那里挺拔如秀树,有蓬勃葱笼之美——我关中男子不是粗鲁便是愚蛮,要么就是文秀如娈童,何曾有这样秀峻的美男子!“
芶太后心情摇曳,眸子从卫将军李威脸上掠过,心道:“李威年少时亦是英俊不凡,不过如今也显老态了。“
芶太后听不懂陈操之与薛博士辩难,只看得出那薛博士辩得额上青筋直绽,而陈操之扇子轻摇,从容应对,高下一目了然。
薛博士搜尽胸中所学也难不倒陈操之,心慌之下把杨雄的《法言》当作孔子的议论来驳陈操之,被陈操之敏锐地揪出,薛博士大惭,再辩下去己无趣,默然退后。
苻坚虽然仁义宽厚,但现在脸色也不大好看,礼记博士和尚书博士已经败北,难道陈操之凭一己之力要把横扫他大秦太学!
苻坚目视王猛,王猛捻须微笑,不发一言。
堂下百余学子现在是悄然无声,韦博士以严厉著称、薛博士以识字多著称,现在却都辩不过这个晋使陈操之,现在陈操之给这些氐秦学子的感觉就是震撼。
氐秦太学的春秋博士有三位,分别治《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和《春秋榖梁传》,王寔让精通《左氏春秋》的梁博士与陈操之问难,双方就”僖公五年,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虞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展开激烈辩难,陈操之对左传用功颇深,这一年来与词锋税利的谢道韫朝夕相处,时时辩难,砥砺得更为机敏,引用《战国策》、《论语》、《管子》、《墨子》、《史记·封禅书》,口若悬河、排比滔滔,梁博士几无置嘴处,又如何辩得过陈操之!
春秋博士也不敌陈操之,王寔眉头紧锁,五经只剩下《周易》和《诗经》了,王寔心里很清楚,在关中,易和诗无人能出他之右,这《易经》和《诗经》理应由他来与陈操之辩难,但现在王寔有些畏难,陈操之笃定从容的神态给了他很大的压迫,他是氐秦儒学第一人,秦主苻坚又在高座上,这要是辩不过陈操之,那他可就颜面尽失了——
王寔清咳一声,正准备让治诗经的杨博士与陈操之相辩,却听苻坚沉声道:“太常丞王寔,且与陈使臣辩难,无论输赢,只要精彩,联都有赏。”
王寔听苻坚钦点,只好打起精神,对陈操之拱手道:“王某愿与陈使臣论诗辩易。” 这就是《诗经》、《易经》一起来了。
陈操之还礼道:“请王博士出题。”
王寔想后发制人,说道:“陈使臣远来,我当礼让,请陈使臣先问。”
陈操之一笑,便发问道:“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何谓也?”
王寔答道:“以理言之谓道,以教言之谓一,以体言之谓之无,以微妙不测谓之神,应机变化谓之易。”
王寔答得中规中矩,那些氐秦博士为造声势,一齐赞叹。
陈操之含笑问:“王博士亦好老庄玄言乎?”
苻坚严禁老庄图谶之学,犯者弃市,王寔一听这话顿时涨红了脸,恼怒道:“陈使臣,休得胡言,老夫这是解易,与老庄何干!”
陈操之道:“阮嗣宗《通老子论》有云‘道者自然,《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也’,岂非与王博士所言之道相通?”(未完待续!)
卷五 假谲 十四、捧杀王猛
有鉴于东汉谶纬妖妄、西晋清谈误国,所以王猛建议苻坚禁老庄图谶,而陈操之却偏偏在氐秦学子云集的太学讲堂指摘太常丞王寔好老庄玄言,这可是杀头的大罪,王寔如何不怒,但陈操之所引的阮籍《通老子论》的确与他刚才解释“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意思相近,王寔惊怒惶恐,一时又想不出如何自辩,急得面皮紫涨、额上青筋绽起,指着陈操之,吃吃道:“你,你,肆意曲解,凭空污人清白!”
陈操之听到“凭空污人清白”之语,不禁粲然一笑,说道:“天地至神,难以一定言称,故体而言之,则曰两仪;假而言之,则曰乾坤;气而言之,则曰阴阳;性而言之,则曰柔刚;色而言之,则曰玄黄;名而言之,则曰天地。此皆莫能名,姑与以一名而不能尽其实,遂繁称多名,夫多名适见无名,故可得以天下之名名之,然岂其名也哉?故大道真宰无名,即《老子》开宗明义之‘可名非常名’耳,以此观之,《周易》与《老子》岂非殊途同归?—— ”
说到这里,陈操之朝苻坚、王猛分别拱手致意,说道:“贵国有明君在上、贤臣辅佐,百官称职,风化大行,老庄亦诸子百家之言耳,读之又何害焉!”
苻坚见陈操之话锋一转,赞美起他大秦的德政,这外国使臣的称颂可比本国臣子的谀词分外受用,哈哈大笑道:“陈使臣真有相如之才、仪秦之辩,老庄诚然无害,主政者痴迷则有害,陈使臣此言可谓有感而发。“
苻坚意指陈操之是感于江东风气浮靡、